2013年12月30日星期一

沒登場的福島人-野口英世

2011年3月11日,日本東北發生大地震,引發的海嘯,令福島核電廠受到重創。福島縣雖然不是震央,災情卻是最嚴重;劫後,災區滿目蒼夷,倖存的居民,大多因為失去家園而彷徨失措。為提振民心,日本NHK電視台在同年宣佈,2013年的大河劇,將以同志社大學創辦人新島襄的妻子,會津(福島)出身的新島八重為主人翁。

劇的水準如何,留待觀眾評價好了。筆者愚見認為,八重身為女子,在劇的前半部(維新前)幾乎未踏出過家鄉半步,真正的主角,其實應該是她的兄長山本覺馬(系列次篇有他的生平,不再覆述)。到了後半部,八重搬到京都,事業才真正起飛。整體來看,安排略為有欠完滿。

編導的決定是否恰當,固然見人見智;但筆者覺得,在同等的條件下,可以另有選擇,就是印在一千日圓鈔票上的肖像,同樣來自福島縣的野口英世(1876-1928)。筆者相信,這位現代日本人幾乎每天都接觸得到的人物,電視臺並非沒有考慮過的。他之所以落選,筆者猜測有三個原因:首先,他生於明治年間,無法把觀眾帶入紛亂的幕末時代。其次,他是平民生身,又未曾參與藩政或國政,對維新的影響微乎其微。最後,看完以下的生平後,也許編導會認為製作費過於浩大,被迫放棄。

矢志行醫

野口英世,原名清作,是一對貧窮農戶的兒子,生於福島縣北部的豬苗代町。一歲時,左手不慎觸到爐火,導致嚴重燒傷,手指無法活動;母親深知兒子往後無法下田耕作,於是勸勉他努力讀書。小學時,成績優異,獲高等小學(相當於現代的初中)校長小林榮垂青,招攬入校。十五歲時,在作文中慨嘆左手形同殘廢,獲得師生同情;他們籌了一筆錢,把野口送到在縣城執業、由美國歸來的西醫渡部鼎接受治療。手術後,野口的左手可以局部復原。這段經歷,令野口立下了行醫的決心。

高等小學畢業後,野口到了當日醫好自己的醫院半工讀,用了三年半時間,打好醫學的基礎。期間,他認識了渡部的好友,東京牙科家院的講師血脇守之助。1896年,野口向小林校長借了一筆錢,隻身赴京考取醫生執照,在筆試部份合格。但他不善理財,僅僅兩個月就把錢花光了;野口唯有寄住在血脇的宿舍內,邊打工邊進修。由於執照試的後半部,需要臨床經驗,在血脇的安排下,野口轉到濟生學舍(今日本醫科大學)寄宿。翌年,臨床試合格,野口正式成為醫生。

事業轉折

奈何取得牌照後,野口身無分文,加上當時的平民,始終對一位有殘障的醫生有戒心。他唯有放棄個人執業的念頭,在血脇所屬的牙科家院講學之餘,亦在順天堂醫院擔任助手。

1898年,他獲順天堂醫院院長推薦,加上傳染病研究所(後來合併入東京大學醫學科)。由於野口精通外語,他主要在所內負責翻譯海外論文,和接待海外學者。同年,他偶然看一部暢銷小說,故事主人翁野野口精作,聰明絕頂,但卻揮霍無度,結果自甘墮落;野口覺得,主角的名字跟自己太相近,為告戒自己,他決定由清作改名為英世。

1899年,野口款待由美國到來,賓夕法尼亞大學病理學教授 Simon Flexner;期間,野口向教授詢問出國留學的事宜。但不久,他因為變賣借來的圖書館藏書(可能又是把錢花光的原故),被迫離開研究所;但在所長的介紹下,他轉到橫濱港的檢疫區工作。十月,他收到 Flexner 的來信,得知自己獲邀做研究助理;但因為自己是「月光族」,薪金再多也沒用,他一直為出國的經費傷腦筋。翌年,野口與某女子訂婚,他就拿着這筆嫁妝遠趁美國。(其後在1905年,他委託血脇把嫁妝退還,解除婚約。)

海外騰飛

抵達美國後,野口加入 Flexner 的團隊,負責研究血清。他根據結果編寫的論文,廣受美國醫學界讚賞。一年後,Flexner 獲洛克菲勒基金會 (The Rockefeller Foundation) 招攬,擔任研究主管,野口亦順理成章地過檔,與當時黃熱病的專家,古巴的 Carlos Finlay 共事。但他們的工作,涉及當時仍未明文禁止的人體實驗,除了面臨訴訟外,後世亦有不少爭議。

1911年,野口與當地女子 Mary Loretta Dardis 結婚。同年,他宣佈「梅毒螺旋菌純粹培養成功」,奠定自己在西方醫學界的地位;之後,相繼發表有關小兒麻痺、狂犬病等的研究結果,令他享負盛名。

1912年,野口的法籍同僚 Alexis Carrel,獲頒發諾貝爾醫學奬。翌年,野口首獲提名競逐該奬;據統計,他合共被提名九次。要麼他能獲奬的話,相信將會是繼1913年的泰戈爾後,第二位來自亞洲的諾貝爾奬得主。

1915年,野口為探望年老的雙親,短暫回國。經此一別後,他就再沒有踏足祖國半步了。

客死異鄉

1918年,洛氏基金會為研製黃熱病的疫苗,派遣野口到當時飽受該病肆虐的厄瓜多爾;由於巴拿馬運河剛剛開通,為制止疫情經商船擴散,野口的工作可謂刻不容緩。繼後,他亦到過墨西哥、秘魯、塞內加爾等國,協助對抗疫情。他的努力,被這些國家高度肯定,他因而獲頒多個名譽博士、名譽軍銜等。

但之後,野口的研究受到不少同胞質疑:例如,他誤以為黃熱病是由細菌而非病毒所致;後人繼而發現,他把黃熱病與鈎端螺旋體病的病徵混淆了,由他研製的疫苗,應該是用作治療後者的。另外,他對小兒麻痺及狂犬病的研究,都被發現有破綻。野口獲諾貝爾奬的機會,可謂煙消雲散。

1927年11月,野口抵達西非黃金海岸(現稱加納)首都阿克拉,採集病源;不久,他就感到不適。起初,不管是他還是同僚,都以為只是小病,痊癒後,他都能如常工作。但到了翌年5月,他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;經詳細化驗後,證實他染上了黃熱病。不久,野口就與世長辭,享年51歲。他的遺體,並沒有被運回祖國,而且由洛氏基金會安排,葬於紐約市的 Woodlawn Cemetery。

後人評價

野口對血清的研究,至今仍獲肯定;但在其他範疇,他的立論大多被推翻。當年在洛氏基金會的同事說,野口由始至終,對黃熱病的病理只是一知半解,加上他一向謝絕其他研究員複核結果,被指正後又不肯坦然承認及撤回。總括而言,在他們心目中,野口並非一位誠實的科學家。

1984年,日本銀行發行新版紙幣時,曾考慮在一千、五千與一萬圓外,加入五萬與十萬圓的鈔票,而當中的五萬圓,將會印上野口的肖像。但這個計畫,後來無疾而終。二十年後,野口才取代文學家夏目漱石,在新版的一千圓紙幣上出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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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面上看,野口為人不懂節儉,科研成果又近乎被全盤否認,為求出國,甚至不惜騙婚。這樣的一個人,還值得把他的肖像放上鈔票上作記念嗎?

人品上,野口的確可圈可點,但純粹從科學角度看,筆者卻另有見解:在科學界,推陳出新實屬家常便飯;野口的工作,雖則大意粗疏,但試想想:在一個西化了僅僅數十年的國家,能夠產生一位當時廣獲歐美業界認同的科學先驅,實屬非常難得。因此,野口的成就,不能被完全抹殺。

以上的故事,暗示了早於一個多世紀前,日本社會上下,已經明白「科教興國」的重要,並積極地身體力行。時至今天,日本在基礎科研上,在世間已具領導地位;二次大戰後,日本共有十六名科學家,摘下諾貝爾獎。相比之下,在福島核危機爆發後,居然會鬧出「盲搶鹽」現象的鄰國,是否有適當的土壤,孕育出如此傑出的科學家,明眼人應該心裏有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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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年,筆者雖會繼續寫「特別企畫」,但再不打算以大河劇為藍本。最後,祝各位新年愉快。

【八重之櫻下的幕未群像-完】

2013年12月23日星期一

明治時代的教育家

「我國若要與外國看齊,行文明之政事,當務之急是作育英才。」在《管見》一書中,山本覺馬羅列了他對教育的理念。後來在機緣巧合之下,他認識了剛從美利堅返國,公理會的新島襄牧師,兩人在英雄所見略同之下,創辦了同志社,開校收生,務求春風化雨。但來到這裏,某些高質的讀者可能會問:幕未時代,日本奉行鎖國;那麼,新島襄當初是怎樣去美國呢?對,他是偷走的。

同志社創辦人-新島襄

新婚不久的新島襄與八重
新島襄(1843-1890),原名七五三太(讀音しめた Shimeta),是上野國安中藩(現今的群馬縣安中市)藩士新島民治之子。之前,民治已經有四位女子;據說,在知道香燈有後時,男嬰的祖父興奮得大叫一聲「しめた!(搞定了!)」,在諧音之下,替兒子改了這個名字。成年後,從友人借來的書中,認識了遙遠的西方,一個名叫美利堅的國度。繼後,他到了德川幕府在江戶築地開設的軍艦操練所,研習洋學;期間,某個美國宣教士向他傳道,令他萌生了出國的念頭。

1864年,他與另外兩人愉愉到了北海道的箱館(現稱函館),潛入美國帆船「柏林號」,逃過幕府的搜查,離開日本。他們到了上海後,轉乘另一艘美國帆船 Wild Rover,橫渡太平洋。該船的船長,喜歡稱這位日本人為 Joe;之後,他就沿用這個英文名字,並把自己的日本名字,改為諧音的「襄」。翌年七月,他抵達波士頓,獲 Wild Rover 的船主款待,先後入讀菲利普斯學院 (Phillips Academy) 及安默斯特學院(Amherst College),並於1870年,成為首位在美國取得學位的日本人。

受洗之後,他進入 Andover Newton 神學院,打算成為牧師。期間,他認識了首任駐美公使森有禮(後來他在東京創立一橋大學,與新島襄一同成為明治六大教育家),獲後者免去他非法出國的罪名。1872年,成立不久的明治新政府,派出以岩倉具視為首的使節團,前往歐美各國考察之外,亦打算跟列強交涉舊德川幕府簽下的眾多不平等條約。可能是在森有禮的引領下,新島襄成為了使節團的翻譯,與一眾維新元勛周遊列國;隨團期間,他亦負責研究各國的學制,為日後新政府的教育政策、以致同志社的辦學理念墊下基礎。

1874年,新島襄於神學院畢業,隨即嚮應公理會旳招募,回國宣教。翌年十一月,他在橫濱上岸,返鄉三個月之後,就前往京都傳教。在那裏,他認識了山本覺馬,之後的事,上篇拙文已經談過,不再覆述。

順帶一提,現時同志社大學的校園,位處京都皇宮北面;筆者最近遊覽關西時,亦順道參觀一下,並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發現:在皇宮四周,有許多羅馬天主教與新教的教堂;但不要忘記,作為千年古都的京都,佛教的勢力,甚至連織田信長等的強人都要忌之三分。來到今時今日,兩者竟然可以如此融洽地共處,實在值得學習。

由武士到校長-山川健次郎

山川健次郎
新島襄回國的同年,有另一位留學生歸來。他是山本覺馬與八重的同鄉-山川健次郎(1854-1931);在劇中,亦有略略交代他的事跡。

健次郎的兄長山川浩,曾跟山本覺馬在京都共事。到了會津戰爭爆發時,在兵力不足之下,會津藩被迫徵召只有十多歲、僅受過簡單操練的少年入伍,組成「白虎隊」;當時十四歲的健次郎,亦被編入該隊。會津藩戰敗後,他沒有跟隨其他藩士前往斗南,選擇接受公費,與妹妹山川捨松(後來與曾攻打過會津的陸軍大將大山巖成婚,引起一陣騷動)往美國留學。1875年,他在耶魯大學取得物理學學士,隨即回國。同年,他獲東京開成學校(後來被歸併入東京大學)聘用為助理教授,並於三年後獲升格為正教授。東京大學開立後,山川於1888年取得大學首個理科博士學位。1901年,他獲委任為東大第六任校長。

猶記得,劇中的山川健次郎,在歸國後曾對兄長說,自己無意涉足政壇,只想一心研究學問。但正如時下一句口頭禪所說:即使你不想搞政治,政治也會來敲你的門。1903年,日俄戰爭爆發前夕,有七名學者在報章上聯署一封公開信,批評政府對俄羅斯態度軟弱,並指滿州與朝鮮不容有失。戰後,又有學者不滿政府簽訂《朴次茅斯和約》;雖然山川沒有參與聯署,但因他的立場認同主戰的一方,引起了政府的微言,被迫辭去東大校長一職。

幸而於1907年,他獲得九州某財閥的資金,在北九州市創辦明治專門學校(現稱九州工業大學)。1913年,他重返東大,成為第九任校長。翌年,京都大學發生教職員集體辭職,抗議新任校長澤柳政太郎的事件;為化解危機,澤柳被迫離開京大,山川因而臨時兼任兩所大學的校長。一位本應要視死如歸的武士,最後可以歷任數家大學的校長,實在不可思議。

由校長到首相-大隈重信

早稻田大學創人-大隈重信
劇中的新島襄為求籌辦大學,不時四出奔走。幸而在東京,他獲一位政壇巨頭拔刀相助,他就是佐賀藩士出身的大隈重信(1838-1922)。

早年,大隈跟其他藩士一樣,在藩校修讀儒家。但不久,他就對儒家反感,並呼籲教育改革。之後,他轉到蘭學館寄宿,學成後,就轉為教授蘭學。1865年,佐賀藩開設英學墊「致遠館」,請了美國宣教師 Guido Herman Fridolin Verbeck 擔任校長,大隈則出任導師。他從洋人校長身上,認識了美國獨立宣言與新約聖經,對他日後有重大影響。

幕未期間,大隈與其他佐賀藩士積極參與尊王(亦即倒幕)的活動,或許,他從中認識不少長州與薩摩藩士。1867年,他為策動大政奉還,不惜脫藩,隻身前往京都;不料東窗事發,被人押回家鄉,並被罰在家謹慎一個月。當知道幕府兵敗如山倒時,大隈亦回復自由身。

元號改為明治後,大隈獲促成薩長同盟的小松清廉(又名帶刀)推薦,加入新政府,在外交及財政上表現突出。1873年,他接替維新三傑之一的大久保利通,出任大藏卿,致力完善國家財政。但繼後,政府要員對立憲的方針出現嚴重分歧:大隈主張效法英國式的議會內閣制,但伊藤博文等的維新元勛則傾向參考普魯士帝國憲法,讓天皇保留較多權力。1881年,大隈遭到整肅,被迫下野,史稱「明治十四年政變」。

下台後,大隈做了兩件重要的事:一是組成政黨,以參與即將舉行的國會選舉;二是與志同道合之士,在當時仍屬市郊的早稻田區開辦東京專門學校,亦即是早稻田大學的前身(有關早大創校,有一段小插曲,下一部份再談)。1885年,伊藤博文成為第一任首相;因為賞識大隈的外交手腕,破例在1888年委任這位政敵為外相。但在翌年,大隈遇到右翼組織玄洋社發動的炸彈襲擊,右腳被迫切除,休養期間,無奈辭任。

1898年,大隈成立憲政黨;同年六月,不僅成為首位並非來自薩摩或長州藩的首相,還組成首個政黨內閣。但因為黨內糾紛,內閣不攻自破,大隈上任僅四個月就辭職了。之後,他除了擔任早大校長,亦積極參與各種文化事業。1913年,政黨不滿維新元勛壟斷政務,發起護憲運動;加上海軍涉嫌收取德國西門子公司的賄賂,首相山本權兵衛黯然下台。大隈臨危受命之下接任,歷時兩年半;到功成身退時,他已年屆七十八,至今仍是年紀最大的首相。

1922年1月10日,大隈在早稻田辭世;七日後,舉行了告別式。據說同時,東京市民自發在日比谷公園,為他舉行「國民葬」,參與人數達三十萬。可想而知,國民對大隈有多少崇敬之心。

鈔票上的肖像-福澤諭吉

鈔票上採用的福澤諭吉肖像
談到早稻田大學的創立,背後的故事十分有趣:話說某出版社,刻意安排兩位早有嫌隙的大人物出席酒會,一位是大隈重信,另一位是福澤諭吉;後者嫌前者是任性的政客,前者則嫌後者只是活在象牙塔。萬萬想不到的是,在半點酒意之下,兩人竟然談得十分投契。期間,大隈說自己很羨慕對方,能對後輩發揮出眾的影響力;福澤回答,你也可以像我這樣的,不如你也辦一所學校吧。就這樣,大隈就萌生辦學的念頭了;之後,兩人亦成為深交。

福澤諭吉(1835-1901),是豊前國中津藩(現在的大分縣中津市)下級藩士之子。據說他出世時,身為儒學者的父親,剛獲得記述清朝乾隆帝法令記錄的《上諭條例》,於是把兒子名為諭吉。在當時人眼中,福澤力排門閥制度、不信神佛、又不遵從孝悌忠信,可謂一名頑童。但他的自學能力極佳,據說單是《左傳》就讀了十一遍。

1854年,他前往長崎遊學,剛巧遇上「黑船來航」。有鑒洋人已來敲門,國家必須加強海防,在兄長的建議下,他留在當地修讀蘭學,籍以學習炮術。但翌年,起初把福澤介紹給炮術師的人與福澤不和,被勒令回鄉。但可能是他覺得,返鄉只會毫無作為,於是私下前往大阪,打算再轉向江戶。在住在當地的兄長勸阻下,他暫且打消念頭,留在大阪某私塾繼續鑽研蘭學。

1856年,兄長身故,他成為氏族的承繼者。但他求學的決心,遠超於接手祖業;在力排家人的反對下,他變賣大部份家產,還清欠債,回到大阪私塾繼續學業。由於身無分文,他一邊做荷蘭語翻譯一邊讀書,翌年更成為塾長。1858年,福澤奉藩主之命,出使江戶。他在築地的寓所畫了一角,建立一所細小的蘭學塾;日後慶應義塾大學,把該年追認為創校的年份。

翌年,他獲任命登上咸臨丸,與勝海舟等人遠赴美國(詳見系列首篇,不再覆述)。這次旅程,他深知荷蘭的國勢已經江河日下,為打開知識之門,學習英語會越顯重要。繼後直到幕府覆亡前,福澤共參與過兩次使節團,到歐洲與美國東岸考察。這些遠洋之旅,成為他日後的巨著《西洋事情》的藍本。歸國後,他把江戶的私塾改名為「慶應義塾」,各地藩士紛紛慕名入讀。

明治維新後,來自薩長兩地的元勛獨攬大權,一向主張民權與自治的福澤,多次婉拒加入新政府,專心辦學。1875年,他出版了《文明論之概略》,主張國家脫亞入歐。明治十四年政變後,身為大隈重信盟友的福澤,毅然與政壇中人斷交。翌年,創辦《時事新報》,標榜不偏不黨、公正獨立,據說創刊當日,一千五百份報紙在瞬間售罄。晚年,他致力改革慶應義塾,完善學制,亦努力寫作。1901年,他因腦出血去世;臨終前,他叮囑家人,喪禮期間拒收花束,唯獨是大隈重信這位知己的花,遺屬覺得不好意思不收下。

1920年,慶應義塾、早稻田大學(之前未被官方承認大學資格)跟同志社英學校,攜手獲升格為大學。到了1984年,日本銀行把福澤的肖像,印在一萬日圓的鈔票上,以表揚他對教育的貢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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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上的例子,充份說明早於一個世紀前,日本人已經相信學校不一定要官辦的。時至今日,慶應、早稻田、同志社、加上耶穌會的上智,都是人才輩出的私立大學。反觀對岸的中國,即使是風氣較自由的民國時代,到底有多少的商賈與學者,能拿得出以上人仕的半點能耐呢?

談到鈔票,現時一千日圓上的肖像,是一位名叫野口英世的科學家。他將會是本系列最後一篇的主角。何故會選他?下回揭曉。

【八重之櫻下的幕未群像-四之三】

2013年12月16日星期一

「鐵炮」的守護者-會津的山本家族

上篇拙文,雖以幕未為主題,筆者卻先以兩個多世紀多的戰國時代作起點,指出洋人對日本的影響力,即使在太平盛世時亦未完全消失。當時除了蘭學之外,另一樣重要的遺產,就是鐵炮(即是我們稱的洋槍)了。

戰國時代的火繩銃
鐵炮如何傳入日本,眾說紛紜;一般人認識的,是引自一部名為《鐵炮記》的記載:在1543年(明代嘉靖22年),有一艘中國商船在九州以南的種子島擱淺;船上,有兩位葡萄牙的教士,手持兩支鐵炮。島主對這件器具十分好奇,於是把它們買下,並指使工匠嘗試復製它們;經過多番努力,總算有點成效。之後,島上來了兩位賓客,一位是來自大阪以南堺市的商人,另一位是來自高野山根來寺的僧人。他們各自把鐵炮的技術帶返原居地;到了戰國時代中後期,堺市與根來寺同時成為生產鐵炮的基地【筆者按:主張不殺生的佛門,居然有寺院以生產鐵炮而聞名於世,實在不可思議】。

對於意圖稱霸天下的諸侯來說,鐵炮可謂一份天賜的大禮。當中,把這種新武器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,要算是織田信長了:在1575年的長篠之戰中,織田軍以三千支鐵炮,擊潰當時天下最強的武田軍(黑澤明的《影武者》,就是以此仗作結)。據說,在鐵炮的故鄉歐洲,要等到拿破崙展開遠征時,才出現如此大規模的部槍隊。用青出於藍勝於藍去形容日本人的造炮技術,一點也不誇張。

然而,精通劍術的武士階層,很快便察覺到鐵炮一旦盛行,勢必動搖他們的社會地位。加上戰亂已近乎平息,為免他朝有人起事,百姓都被禁止管有鐵炮。眼見如斯局面,一般人都相信,鐵炮術勢必走向衰微,最後會失傳。譬如對岸的中土,明朝大將袁崇煥,使用兩支由西洋購入的紅衣大炮,不僅擊退進犯的後金軍隊,還令後來被追封為清太祖的努爾哈赤陣亡。奈何之後,幾乎沒有國人對這些西洋武器感興趣,技術隨之被荒廢。兩個世紀後,太平軍之亂爆發,不管是肇事的太平軍,還是鎮壓的湘軍,用的是居然還是刀、劍、弓箭等的武器。

但奇怪的是,直到「黑船來航」前,仍然有少數人致力保存造炮之術;其中之一,就是今年大河劇《八重之櫻》主角新島八重的娘家了。

家鄉歲月

本篇主角-山本覺馬
新島八重(1845-1932),本姓山本,生於會津國(後稱福島縣)。父親權八,早年跟隨山本良高學習炮術;也許因為權八表現優異,加上良高膝下無子,於是把女兒佐久許配給權八,並安排他入贅,承繼祖業。在當時世俗人的眼中,八重是位「惡女」;這不表示她待人接物欠佳,而是反映她勇於打破傳統社會對女性的。譬如從小開始,她就質疑為何身為女子,就不能學炮術。但筆者選來的主角,並非八重本人(原因留待系列未篇解釋),而是她的兄長山本覺馬(1828-1892)。

覺馬四歲便懂得諗唐詩,在藩校嶄露頭角。二十二歲時,覺馬獲舉薦往江戶,入讀佐久間象山與勝海舟等人開的私塾,不單令他大開眼界,亦令他深知自己的故鄉實在十分落後。期間,他認識了一位生於但馬國(現今兵庫縣北部),名為川崎尚之助(1836-1875)的同窗。覺馬學成回鄉時,尚之助亦隨之而搬到會津,寄住在山本家。

不久,覺馬便開始在藩校教授蘭學,但此舉觸動了藩內保守派的神經,不單把他趕出校,還被罰在家禁足達一年。幸而,隨着藩主松平容保銳意改革軍隊,覺馬從新被重用。1862年,會津藩被幕府指派為京都守護,松平容保要率領藩士與軍隊,由會津搬到京都。山本覺馬亦跟隨大隊同行,大概在出發時,他萬萬也想不到,之後自己再沒有踏足家鄉半步。

出師京都

覺馬的主君-松平容保
幕未的京都,治安敗壞,會津藩難得肯接受這份苦差,自然深得孝明天皇的愛戴。覺馬除了在軍中教授砲術之外,亦趁機在京都開設洋學館,廣納五湖四海的藩士。但會津藩的得勢,打亂了朝廷兩大勢力—長州藩與薩摩藩互相制衡的局面。翌年,一向行動激進的長州藩,有藩士企圖借天皇往大和國(後稱奈良縣)參神之際,來一次脅天子以令諸侯,借天皇之名來推翻幕府。但計畫很快曝光,薩摩藩與會津藩,聯手策動後稱「八月十八日政變」的兵變,把長州藩趕出京師。頓時處於劣勢的長州藩,繼後甚至向京都出兵,意圖直搗皇宮,「營救」天皇;結果,這場後世稱為「禁門之變」的戰事,長州藩不僅戰敗,還被宣告為朝敵。

在這場戰鬥期間,覺馬的眼晴受了傷,經診斷後,方才知道自己患上了當時是不治之症的白內障。為免家業失傳,他寫信回鄉,建議妹妹八重嫁給川崎尚之助,好讓來自異地的後者名正言順成為藩士。二人同意之後,於1865年結婚。翌年,覺馬獲派往洋人的通商港長崎,除了與洋人商討購買新型的火槍之外,亦順道接受西洋醫生的診斷;當知道連他們都束手無策時,覺馬只能無奈接受將會失明的事實。

被禮待的戰犯

覺馬回到京都不久,政局就發生巨變:首先,將軍德川家茂與孝明天皇相繼離世;其次,在包括坂本龍馬等土佐藩士的斡旋下,長州藩與薩摩藩訂下盟約。連串事件,對幕府與會津藩甚為不利;很快,當新任將軍德川慶喜宣佈還政於天皇後,幕府就開始兵敗如山倒(詳見上篇,不再覆述)。1868年,戊辰戰爭爆發,覺馬因為幾近失明,沒有隨大軍應戰,卻在寓所附近被薩摩兵捉拿,被關到薩摩藩邸的囚室。

身為敵軍之將,覺馬深知自己兇多吉少;幸而,可能因為他開設的洋學館,曾經有薩摩藩士入讀過,在他們的游說下,覺馬暫可免於一死。覺馬於是把握時間,在獄中寫下一部名為《管見》的書,詳細列明自己的治國理念,希望後世可以採用;當中的建議,有倡議三權分立、普及教育(特別強調女子亦應接受教育)、促進對外通商等。輾轉之間,這部書落在西鄉隆盛等維新元勛的手中,眾人紛紛盛讚覺馬的遠見。他被移送到仙台藩邸的病院,翌年獲釋。

會津之戰
戰後的會津若松城

然而,覺馬的故鄉會津,此刻卻在水深火熱之中。勝海舟促成江戶無血開城後,效忠舊幕府的會津成為了眾矢之的。在配備優良的新政府軍之下,會津根本無力抵抗,八重眼見己方勢孤力弱,主動自薦上前線;會津藩雖以守舊見稱,但在此非常時期,不能不把她納入部隊內。八重對鐵炮的知識,對藩兵的幫助可謂不輕,有傳,新政府軍的主將大山巖,就是中了她的彈而受傷的。可惜敵眾我寡,覺馬的父親權八不幸陣亡;最終,會津藩被迫俯首稱臣。

戰後,會津藩士在被短暫拘留,不久便獲准在本州最北的下北半島建立斗南藩;川崎尚之助雖然跟着大隊遷移到新領土,卻不知何故沒有要求妻子八重隨行。不久,這班藩士發現,下北半島是一片不毛之地,冬季十分寒冷,環境嚴峻;加上兩年後,政府宣佈廢藩置縣,昔日雄心壯志的藩士,因而紛紛四散。更遭的是,川崎在跟外國商人交易期間被指詐欺,面臨訴訟;為免連累斗南藩主及家人,川崎不僅獨力承擔責任,還跟八重離婚。之後,他搬到東京獨居,等侯判決期間,不幸患上肺病去世。

至於八重,則與娘家到了米澤暫居。後來,覺馬的門生找到她們,並呈上覺馬的家書,吩咐她們搬到京都居住。事隔九年,覺馬終於可以跟母親和妹妹重逢。

京都新天地

京都「女紅場」遺址紀念碑

元號由慶應改為明治後,覺馬被委任為京都府廳的顧問;眼見國家遷都東京後,京都市面漸見沉寂,他向知事槙村正直建議,舉辦日本首個博覧會,吸引海內外商人前來。奈何他弄傷了脊髄,此後半身不遂。另一方面,妹妹八重終於獲得讀書的機會,在稱為「女紅場」的學校寄宿,繼後更成為舍監。

1875年,覺馬認識了美國公理會(日本稱為「會眾派」)的哥頓 (Marquis Lafayette Gordon) 牧師,後者送了一部由丁韙良 (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) 以漢文寫成的《天道溯原》給覺馬。首次接觸基督教的覺馬,隨即大為感動,並相信這個來自海外的信仰,有助國家邁向未來。之後,另一位公理會牧師拜訪覺馬,他就是打算在京都開辦學校新島襄(他的事跡,留待下篇詳談);二人理念相近,因此一拍即合,覺馬更主動把剛從薩摩藩買下、昔日拘禁過自己的藩邸捐給新島。翌年,新學校落成,並按覺馬的意見,把辦學機構命名為「同志社」。

然而,山本家逐漸靠攏外來教會的舉動,加上妹妹決意與新島襄再婚(她因而被女紅場辭退),難免惹來保守派的口舌。1877年,覺馬與槙村知事不和之下,辭去京都顧問一職。但兩年後,他參與首次地方議會選舉,不僅當選為議員,其後還被推舉為首任議長。其間,槙村知事意圖繞過議會,向市民加收地租;但在法治意識日益加深的環境下,此舉勢必遭到議會反彈;為免被彈劾,槙村唯有收回成命。翌年,覺馬辭任議員與議長,退出政壇。

餘生

同志社大學內的克拉克記念館 (Clarke Memorial Hall),亦是教堂所在
繼後,新島襄為把同志社英學校升格為大學,不時遊走各國籌募經費。覺馬亦積極運用影響力,把餘生貢獻給同志社。此外,他亦出任京都商工會議所會長;但不久,就爆出了繼妻時榮與別人有染的傳聞;為此,二人被迫離婚。

1890年,新島襄不幸因心臟病發離世,覺馬臨時接任同志社總長。兩年後,覺馬亦逝世,被葬於京都東部若王子山的同志社墓地內。他與妹夫攜手創辦的學校,要等到1920年才獲升格,成為現時在關西僅次於京都大學的同志社大學。

一位生於落後地區的人,縱使歷盡失明與肢體殘障的打擊,亦無損他的雄心。他在獄中寫下的《管見》,更成為明治維新得以成功的一部重要指南,實在值得欽佩。反觀對岸的滿清,筆者相信有不少讀書人,擁有如覺馬般的眼界;但在封閉的極權統治下,他們的努力最終都枉費。覺馬死後兩年,甲午戰爭爆發,滿清嘗到慘痛的教訓,那是後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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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上面所言,下篇將會談到新島襄;但筆者先預告,他並非唯一主角。

【八重之櫻下的幕未群像-四之二】

2013年12月9日星期一

維新的先驅-佐久間象山與勝海舟

前言:去年,筆者就當時的NHK大河劇《平清盛》寫過一連四篇,今年再接再厲。行將完結的大河劇《八重之櫻》,主角是會津藩砲術師山本權八的長女、後來與兄長山本覺馬及繼夫新島襄創立同志社大學的新島八重。故事橫跨幕未與明治時代,當中某些人物與章節,值得現代人深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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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1560年,在繁榮的南蠻之國,有眾多天主教教士,起程前往世界各地,宣揚福音。當中某位,打算以遙遠的『日出之國』,作為自己的目的地…………」驟眼看,這像是西方某歷史劇或記錄片的場面;但查實,這是年初時富士電視臺的重點時代劇《女信長》的開頭。故事明明僅在日本發生,編劇卻先把觀眾的視線帶到數千里外的歐洲,或多或少證明了,當時洋人對日本的貢獻,至今依然獲得肯定。相比之下,一海之隔的天朝大國,有否以同等的氣量看待「洋鬼子」,可謂高下立見。

十六世紀,日本進入戰國時代;為求擴張勢力,群雄都要出盡奇謀去富國強兵。從歐洲遠渡而來的宣教士(主要來自葡萄牙),正好填補了他們的技術盲點(詳情留待下篇詳談)。但好景不常,到了豐臣秀吉幾近一統天下,天主教開始被排擠甚至打壓,教士也陸續撤離。取而代之的,是只談生意、不談宗教的荷蘭人。在江戶時代,幕府奉行鎖國政策,荷蘭人只能在九州長崎附近,一個名為出島的人工島活動。繼後的兩個世紀,洋人在日本的影響力愈見衰微。

相傳是平賀源內的圖像
但奇怪的是,縱使兩地人民的交流幾近絕跡,日本卻依然有讀書人,致力鑽研由荷蘭人帶來的知識,發展出「蘭學」。當中最著名的,要數十八世紀中葉的平賀源內了:成功複製静電產生裝置的他,為求更深入學習蘭學,寧可放棄氏族的承繼權,獨自搬到長崎居住。反觀對岸的清帝國,洋人同樣只可在指定的港口(廣州)與華通商;但恕筆者孤陋寡聞,當時國人對西洋學說,一點兒興趣也欠奉。到了十九世紀,這個小小的差別,彷彿鑄定了兩者日後的命運。

1853年,發生所謂的「黑船來航」,由佩里率領的美國艦隊,駛入江戶灣,向幕府呈上總統親筆的國書,要求締結邦交。翌年,兩國簽訂條約,日本開放箱館(後稱函館)與下田兩港,予美國船隻停泊,鎖國政策從此結束。眼見清帝國已遭西方列強蹂躪,幕府深知無法坐以待斃;在其麾下,有兩位合適之材,就是此篇的主角:佐久間象山(1811-1864)與勝海舟(1823-1899)。

兩人身世

佐久間象山
先說前者,佐久間原名啟之助,因崇敬南宋儒學家陸九淵,取其外號「象山」。他出身於信濃國松代藩(現在的長野縣長野市附近),自少飽讀詩書,才學出眾。十七歲接替父親成為家督,三年後,更獲藩主真田幸貫賞識,指派他成為自己繼任人的導師;奈何父親年時已高,象山上任僅兩個月就離識。兩年後,父親去世,象山完成了喪事後,獲派往江戶,跟隨當時首屈一指的儒者佐藤一齋,學習程朱理學。由偏遠的深山,移居到䌓盛的大都會,確實令象山眼界大開;他亦是從那時起,接觸西洋學說。學成後,他在江戶開設「象山書院」,教授儒學。

到了1842年,真田幸貫獲德川幕府委派,擔任海防掛【題外話:信濃國位置深山,藩兵可能一世人也未見過海洋,卻被幕府安排負責海防,實在十分奇怪】;象山亦被安排,到當時的首席兵學專家江川英龍學習。江川精通西洋砲術,對象山做成莫大的思想衝擊;自此,他方才明白自己的國家有多落後。之後,他除了向主君呈上廣受讚賞的「海防八策」之外,亦開始在私塾內教授蘭學與研究西洋學說。其中一位受啟蒙的門生,就是比他年輕十二歲,原名勝安芳的勝海舟了。

勝海舟
勝海舟的家系,本應十分寒微:祖父是個瞎子,因為從事當年只許盲人做的高利貸,賺下大量財富。他用了一筆錢,買下某個幕府下的御家人的姓氏,籍以提升社會地位。至於海舟的爸爸,是祖父的三子,早年被送到另一御家人之下做養子,改姓勝。小時侯,曾在江戶城跟十一代将軍德川家齊之孫一橋慶昌玩耍;可惜後者英年早逝,令海舟失去被提攜的機會。後來,他學習劍術與蘭學。在象山書院裏,海舟深得象山的知遇,跟他進修西洋兵學。

開國之後

到了洋人來敲門,兩位主角自然成為幕府重青的對象。奈何在1854年,佩里的艦隊回到日本呈交國書時,象山旗下的門生之一,被後人視為攘夷派精神領袖的吉田寅之助(號松蔭),私下潛入美國軍艦時被捕。受此事誅連,象山被迫離開江戶,返回松代蟄居。其他門生,雖則不受影響,但曾經人才輩出的象山書院,亦隨之而人去樓空。

幸而,當時主張開國的幕臣阿部正弘,呼籲公眾不論身份貴賤,都向幕府提交海防的建議。結果,海舟的提案深得阿部賞識,獲提拔進入位於長崎的海軍傳習所。由於長崎鄰近薩摩,海舟亦不時與藩主島津齊彬和眾藩士來往,對日後的事態發生有深遠影響。

咸臨丸
1860年,幕臣根據與美國的協議,派遣節使團前往華盛頓。三位節使,登上美國軍艦出發;而幕府則以護航為由,派出先前在荷蘭訂製的咸臨丸隨團。至於海舟,則與隨團翻譯中濱萬次郎(又稱約翰萬次郎)、及後來成為大教育家的福澤諭吉(他的事跡,繼後會簡述)等人上船,横越太平洋。兩艦抵達三藩市後,眾人逗留了一個月;之後,節使繼續行程,而海舟等的隨行者則返回咸臨丸歸國。

波折重重

兩年後,他獲提升為軍艦奉行;他有見神戶水深港闊【註:七個世紀前,平清盛已經有此觀察,詳見去年的拙文,不再覆述】,主張在該地開設海軍學院,獲幕府將軍接納。1864年,學院落成,接收了不少來自薩摩與土佐的脫藩者,其中一位,就是坂本龍馬了。

可惜在同年,象山先生突然死於非命。事緣當時的將軍繼任人一橋慶喜(後稱德川慶喜),欣賞象山的才學,把他的罪名解除,並邀請他來京都商議開國的策略;但在半路中途,象山被尊皇攘夷派的志士伏擊,身中多刀喪生,享年五十四。

翌年,京都爆發禁門之變,長州藩起兵造反失敗,被宣告為朝敵。海舟雖則遠在神戶,亦竟然被某些莫須有的罪名牽連,被罷免官職,海軍學院也隨之而解散。據說,因為此事,令坂本龍馬萌生推翻幕府的念頭。

幸而,也許海舟早已覺得,在當下的環境下,被貶只是家常便飯;因而不單沒有氣餒,還趁蟄居期間飽覽群書。期間,他在大阪遇上薩摩藩士西鄉隆盛;兩人的交流雖只屬蜻蜓點水,但他朝卻避免了一場迫在眉睫的血戰。

幕府末路

後人描繪「大政奉政」的情景
兩年後,海舟獲准復職,責任與長州藩交涉停戰。奈何當時,幕府是在戰事失利,才以將軍德川家茂去世為借口,尋求停火。在長州軍的先進裝備與訓練以下,幕府軍顯得無從招架;世人幾乎肯定,幕府日後再難以主導國政。為化解僵局,土佐藩藩主山內容堂,根據坂本龍馬等人的提案,倡議德川家先把政權奉還給天皇,繼而召開會議,讓德川宗家與各藩主共同議政。德川慶喜推測,自己先退一步,倒幕派就沒有借口生事,同時可讓幕府重整實力,於是接納建議。就這樣,歷時兩個多世紀的幕府政權就此告終了。

但慶喜的計算,很快便全盤崩潰:首先,薩摩藩士接連在江戶城放火,籍以挑釁幕府;果然,幕府中了圈套,派兵襲擊薩摩藩邸。其次,一直努力從中斡旋的坂本龍馬,被親幕府人仕殺害,令立場較溫和的土佐藩,不得不全力站在倒幕的一邊。西方諺言有云:離了手的骰子,已是無法收回;到了1868年,戊辰戰爭就展開了。

在以薩長為主力的新政府軍的槍炮之下,幕府可謂兵敗如山倒。德川慶喜在倉皇之際,竟然丟下效忠自己的軍隊,獨自乘船逃到江戶,部隊士氣受到重創,紛紛倒戈。兩個月後,新政府軍抵達駿府(後稱靜岡),準備在新曆4月7日,向江戶發動總攻擊。但不管誰勝誰負,江戶城肯定會生靈塗炭。

無血開城,及之後

後人描繪勝海舟與西鄉隆盛會談的情況
慶喜登陸江戶後不久,海舟躍升為陸軍總裁;但當時的情況,猶如在鐵達尼號即將下沉時被委任做船長那樣。在眾叛親離之下,慶喜終於知道大勢已去,唯有向新政府恭順,並指派海舟與新政府交涉。新曆4月5日,離總攻擊只餘兩日,海舟會見了參謀西鄉隆盛,商討投降的安排細節;翌日,隆盛宣告軍事行動終止。江戶城內數以百萬的性命,因此得以倖存。

無血開城之後,元號由慶應改為明治,江戶改名為東京,成為國家的新首都。至於海舟,依然獲新政府重用,出任多個軍事要職、元老院議員等。但也許海舟始終覺得,自己是拜舊幕府的恩惠,才能有現今的地位;因此,他致力協助舊幕臣,讓他們免於晚年生活潦倒。

1894年,甲午戰爭爆發,戰敗的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,在稱降後自殺。在舉國為勝利歡騰之際,海舟卻逆其道而行,在報章刊登丁氏的悼文。在海舟眼中,日本不宜跟從西方列國,對清廷巧取豪奪,反而應該與對方攜手,力抗西方的殖民主義。可惜在國內,他的知音人實在不多。1899年,海舟在沐浴期間突然腦出血,不省人事,兩日後離世,終年七十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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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起甲午戰爭,不少國人認為,日本軍隊船堅炮利,加上清廷腐敗不堪,是勝負的關鍵。但從上述的故事看,早在「黑船來航」前,日本人已很清楚西洋炮術之重要。下一篇出場的家族,就是與之有關的。

【八重之櫻下的幕未群像-四之一】

2013年12月2日星期一

令人憂慮的似曾相識

「中國新領導人表現出的決心,總讓我想起德國皇帝威廉二世的特性,一位歷史學家評論說:『他希望根本性的變革,但他也希望維持不變。他視德國為一個現代化的工業巨人,他為外交政策設立新議程,他領導下的德國第一次成為了海軍強權。但同時,他緊緊抓住古老的習慣與制度。他相信自己權力來源於前現代的普魯士專制理念。』歷史的類比常缺乏意義,威廉二世的結局已眾所周知,它不一定會在此刻中國重演,卻在這一片歡呼中提醒我們歷史的另一種可能。」許知遠,《「改革」的新衣》,刊於FT中文網,2013年11月21日。
數週前,紐約時報、金融時報等的英美媒體相繼報導,同業彭博通訊社為免觸怒北京當局,臨時抽起一篇有關中國首富與國家領導人之間關係的專題稿件,責任的編採人員,都被勒令休假甚至停職。據聞,彭博的總編輯說,不收起稿件,通訊社可能隨時被逐出國境,情況猶如納粹統治下的德國,外地媒體為求留守,被迫作自我審查一樣。回應查詢時,彭博通訊社只說報導未完成,否認封殺傳聞。事件詳情,本地的主場新聞已有節錄,筆者不再覆述。

人道是,紐約時報與彭博通訊社在去年,先後報導溫家寶與習近平的家族資產分佈;之後,兩家機構的駐華記者,都被當局刁難。雖則事情真假,我們無法判決,但要麼屬實的話,我們也不感到意外。通訊社的做法是否防阻新聞自由,大家可以各有看法。但此事,卻令筆者想起幾件表面上毫無關連的事。

首先,因工作關係,筆者年內不時與金融機構的主管接觸,雖則它們的業務與規模各有不同,但一談到國內業務時,卻異口同聲地跟筆者吐苦水:縱使它們仍然看好後市,但作為外資公司,擴充業務前要先向內地的分公司增資。奈何當局審批申請遲遲未有結果,令它們一籌莫展。

其次,內地官方媒體,今年接連有針對外資企業的負面報導:星巴克貴價、三星手機頻頻當機、葛蘭素史克行賄等等。早陣子,則有蘋果電腦貴價、沃爾瑪及家樂福的食品質量等的報導。在一個沒有新聞自由的國度,面對這些指控,它們幾乎無從招架。雖則無法排除它們經營不善的嫌疑,但那些報導的目的,到底是真心從消費者的利益着想,還是借此打擊它們的聲譽,可謂不言而喻。

最後,就是筆者在年內介紹過,李世默君的《黨的生命力》、與在十八大會議流出的紀錄片《較量無聲》。近來,內地批評西方社會的製作愈來愈多、措辭也愈來愈強硬。當然,所謂家家有部難諗的經,彼岸的問題,不見得比我們的少。但上述信息的製作人,往往把別國某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無限擴大,並將之上綱上線,力證西方文明開始敗壞腐化,咱們無必須跟隨學習。

(據聞)通訊社編輯,把中國的現狀與納粹德國相題並論;專欄作家許知遠,近日則說新任國家領導人,令他聯想到一個世紀前罷免「鐵血相」卑斯麥、將國家推向戰爭的德意志皇帝威廉二世。至於筆者,就覺得裕仁天皇登基初年,舉國仇視西方的日本,跟國家現況有幾許相似。當然,你可以說以上的都是片面之辭,但在一個沒有言論自由的國家,空穴來風之事幾乎沒可能發生。把上述事件作個歸納,不對國家領導班子骨子裏怎樣看西方社會有相近的分析。

日前,有關防空識別區的爭議,頓時令東亞變成時事焦點。所謂借古鑑今,要麼上述的意見,都無獨有偶地把現政權跟昔日挑起戰爭的國家類比的話,這種令人憂慮的似曾相識,日後或許會爆發某些無法收拾的事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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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筆者按:佳節臨近,姑且暫時把時事放下。今年餘下四篇,會有「特別企畫」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