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,看見一則報導,指曾為納粹戰犯艾赫曼 (Adolf Eichmann) 副手,在大戰後一直在逃的 Alois Brunner,幾乎肯定已在四年間於叙利亞離世。眾所周知,艾赫曼是屠殺猶太人的主犯之一,Alois 作為其下屬,他所負的責任無用置疑。然而,慘案已經結束了近七十年,西方社會依然鍥而不捨地追捕他們,可見外邦人為求公義得到伸張,絕不會輕易放過昔日的劊子手。
然而,在世界的另一端,殺人如麻的屠夫不僅沒有被懲罰,還會被視為國家英雄。講的,是電影《殺人凶戲》(以下簡稱《殺》)裏的故事。
1965年9月30日,印尼發生軍事政變,雖然最終失敗收場,卻激化了親共的蘇加諾政權、與傳統伊斯蘭及軍方支持者之間的矛盾。不久,在美國中情局背後協助下,軍方大舉搜捕印尼共產黨成員,他們都在未經審訊下,被判監甚至處決。為剿滅印共的殘餘勢力,軍方陸續成立民兵組織,並由他們逐家逐戶捉拿印共支持者;期間,他們接連打家劫舍、縱火行兇、嚴刑逼供,據非正式統計,遇害人數以百萬計。四十多年之後,這些昔日的行兇者,大部份已成為在政壇舉足輕重的人物;有鍳他們的影響力,《殺》製作團隊中的本地人,全都要隱姓埋名。
片中三位主角,少年時都是靠在戲院外兜售黃牛票糊口;後來,日漸親共的政府,一下子禁制荷里活電影進口,打擊他們的生計。當上述的民兵組織成立時,他們亦順理成章地響應號召。時至今日,他們不單覺得自己的所為理所當然,更打算把這些事跡搬上銀幕。《殺》記錄下來的,是他們攝製電影的過程。
聘請了演員後,電影隨即開鏡。但拍至半路中途,他們漸漸覺得不妥:軍政府上台後,不斷塑造共黨的負面印象,在一般國民眼中,他們不對真主敬虔、殘暴對待異己,是十惡不赦的叛國者。然而,他們在拍片時,頓然發覺自己對付疑似共黨成員的手法,愈來愈比想象中凶狠,令不少飾演遇害者的演員,即使導演已經叫停,仍繼續驚惶失措。他們擔心電影一旦上映,民眾肯定會同情共黨,對歷史的認識亦會徹底改變。
這些情節,不禁令人想起數年前梁文道介紹過的書《路西法效應 (The Lucifer Effect)》。其作者菲利浦·津巴多 (Philip Zimbardo),是現時已聞名於世的「史丹福囚犯實驗 (Standard prison experiment)」的統籌者。在該實驗裏,一批人飾演囚犯、另一批則當獄卒,由佈景、道具、服飾、以至日常起居的安排,都務求跟真實的監獄一模一樣。結果,不單是囚犯及獄卒,甚至連飾演獄長、僅僅做觀察的津巴多,都異常地投入角色,完全忘記了一切都只是個實驗;直到太太目睹過程後當面指正,津巴多才驚醒過來,原定進行兩星期的實驗,不足一週後就被叫停了。
事後,津巴多總結說,只要周邊環境配合,即使是平時心地再善良、思考再敏銳的人,也可隨時在毫不自覺之下,化為冷血屠夫。導致這個現象,不外乎因為每個人都會害怕離群;以《殺》為例,周遭的人都去殺共黨人,三位主角不和應的話,分分鐘被視作通敵,性命隨時不保。突破了良知的底線之後,他們的罪咎感亦漸漸消退,繼續下去的話,就會走上成為惡魔之路。
要扭轉局面,津巴多認為需要一些他稱為「英雄」的人,懂得時刻警愓自己的所為,善於把自己抽離於周圍的環境,並勇於抵抗邪惡的誘惑。雖則從古到今,有能力做英雄的人寥寥可數,但筆者愚見認為,既然對孤獨的恐懼可以令人變成惡魔的話,我們能夠將之克服的話,不就是有條件成為英雄嗎?要培養這份勇氣,在著重鍛練獨立人格的西方社會確實是比較容易的。反之,回到《殺》的世界,他們仰慕的所謂「英雄」,不過是昔日一場成王敗寇遊戲的勝利者而已;更諷刺的是,三位主角所拍的電影的尾聲,兩位飾演被拷問者的人,竟然頒獎給昔日的加害者,感謝他們把自己送入天堂,電影最後以名曲 Born Free 作結。
這套電影最終有否上映,《殺》沒有交代。反而,三位主角之一的 Anwar Congo,由起初毫無忌諱地陳述當年如何殘殺共黨份子,到最後竟然開始反思自己是否犯下彌天大錯,擔心日後會有報應,實在很不可思議。雖則他未至於表示懺悔,但至少已踏出重要的一步。問題是,在某些連半句真心話也容不下的社會,能夠拿得出這份能耐的人到底是多是少,明眼人應該心裏有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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