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2月25日星期一

阿信與獅子山

三十年前的四月四日,日本的NHK電視台首播一套晨早電視劇(日語俗稱為「朝ドラ」);逢星期一至六,早上八時十五分播出,每集只有十五分鐘,歷時長達一年。令人驚訝的是,該劇縱使不是在黃金時段播出,卻竟然能做出超過50%的平均收視率;請留意,這是平均值,不是最高值,因此十分難得。還不止,後來該劇在海外多國播出,同樣大受歡迎,並成為外國人最熟悉的日本電視劇。今年年未,該劇將會搬上銀幕,某些當年的演員,也會在新的電影版中亮相。

這套電視劇,香港人應該不會太陌生,就是《阿信的故事》了。故事由明治未年,說到上世紀八十年代,阿信起初只是個徧遠村莊的窮家女,為了生計,被迫離鄉別井,到外地打工;後來歷盡起起跌跌,又飽經天災與戰火的蹂躪,憑着無比的堅毅不屈,屢次逆境自強,到了晚年,終可建立一個小小的零售業王國。阿信的一生,可謂近代日本發展的縮影。

劇集首播時,正籍日本經濟實力最鼎盛的年代,企業紛紛向外擴張,累積大量財富,開始與西方工業國的大集團並駕齊驅。共同創造這份成就的,正就是一眾抱着阿信這份精神的人。經歷過「獅子山下」的港人,縱使對箇中某些歷史情節僅是一知半解,亦能在劇中找到不少共鳴。當年由鄭國江填詞的主題曲,當中幾句「命運是對手,永不低頭,從來沒抱怨半句,不去問理由」,不少港人至少仍能琅琅上口。

奈何好境不常,踏入九十年代,日本的資產泡沫終歸爆破,之後,就進入迷失十年與二十年。當年叱吒全球商貿的企業,即使避得過倒閉的命運,亦已經元氣大傷。更甚的是,自此之後,新一代的日本人寧可瑟縮於自己熟悉的環境裏,成為所謂的「御宅族」,也不再積極向外擴張。從前的阿信精神,慢慢地變成絕響,實在令人不勝唏噓。

回到當前的香港,人道是,這個所謂的國際都會,風光僅是流於表面;在全球爭相量寬之下,物價爬升得比收入快。換句話說,普羅大眾的生活質素正在倒退。固然,社會並非必然只會進步,當逆境來臨時,大家都拿得出昔日「獅子山下」精神的話,理應可以渡過難關。然而在現實世界,卻是各走極端:一方面,有人不思長進,明明有機會也不懂把握;但另一邊廂,有人蹤使持續自強不息,卻仍未能大幅改善生活。也許,在如此的環境下,不管是阿信還是獅子山精神,早已經過時了。

【註:據日語版「維基百科」引述原作者橋田壽賀子的說話,指自己是參考了大榮集團(ダイエー)創辦人中內功的個人奮鬥史來編寫故事的,而非大部份香港人認為,是以八佰伴創辦人和田一夫的故事為模範。事實上,在八十年代初的日本,大榮的知名度遠比八佰伴優勝,而真正令後者揚名立萬的八佰伴沙田店,要到《阿信》在日本首播一年之後才開業。】

2013年2月18日星期一

時代的灰燼【《一代宗師》後感之二】

「宮家無後了。」當年宮二為求奉道,把自己的一撮頭髮削去,並放它在蠟燭上燒一燒,然而把它收藏在一個小盒子裏。到她在異地含鬱而終之際,宮二吩咐隨從福星,把自己這份唯一的遺品交給葉問。葉問打開盒子,發現裏面有少許灰燼,是燒過的頭髮造成的。

如上篇所言,宮二縱使在決戰中打敗馬三,但除了能令自己了結心事之外,甚麼也得不到。其後,她南下香港,為了貫徹奉道時的誓言,她只以行醫為生,沒有把六十四手傳給後人,就連一心苦侯的葉問,也只能望門輕嘆。宮二身故後,六十四手可謂跟隨着它最後的傳人一樣,長埋於歷史的塵土中。

觀眾看見宮二遺下的盒子,難免會跟《東邪西毒》中嫂子(張曼玉)臨終前,托黃藥師(梁家輝)交給歐陽峰(張國榮)的一埕「醉生夢死」酒作個比對。當然,後者是電影的主線,其重要性跟前者差天共地;但兩件物品的意義,卻都是叫對方不要忘記自己,可謂異曲共功。

葉問與宮二間的情緣,是由金樓上的鴻門宴開始,兩人之間的拳來腳往,與其說是比武,倒不如說是一場探戈。之後,宮二隨父親回到北方的老家,葉問為求再次領教對方的六十四手,本應打算帶同妻子一起北上,卻因為戰火,計畫被迫取消。之後發生在兩人身上的事,可謂一言難盡,到再度相遇時,他們的臉都告訴着對方:歲月不留人。除了無盡的感慨,實在拿不出其他言辭形容那時那刻的心情。

這次重逢的背景,是五六十年代的香港,這又教人聯想到大導演的《花樣年華》、《2046》甚至是《阿飛正傳》。在他的鏡頭之下的舊香港,即使是橫街窄巷也顯得別有韻味;但這些醉人的景緻,都是襯托着每個角色對一段未盡如意的情緣之感慨。再深刻的邂逅、再上乘的武功,在時代的巨輪底下,通通都只能像宮二盒中的灰一樣,成為時代的灰燼。也許就是這份情懷,《東邪西毒》的英文名稱,恰巧就是 Ashes of Time 吧。

步出戲院,回到街上;近日有報導說,不少在旺區屹立多年的老店,敵不過大幅加租的壓力,相繼結業。俗語云:一雞死、另一雞鳴,新舊交替,本來是十分自然的事。但環觀古今中外,有特色的城市都能給予足夠的時間與耐心,讓各種生活的回憶沉澱與發酵,從而成為獨當一面的文化都會。反觀當前的香港,當我們不斷目睹愈來愈多的舊事物,連根也未紮穩就被收割時,我們還可以剩下什麼的回憶,令這個所謂的國際都會發展出自己的文化呢?連「見自己」也欠奉,何來「見天下」與「見眾生」呢?

【註:關於《一代宗師》,筆者本應打算寫三篇的,奈何最後一篇該怎樣寫,到現在仍未有定案。故此,筆者打算下週另闢新題材,暫時把第三篇放下。】

2013年2月4日星期一

南與北【《一代宗師》後感之一】

【註:人道是,讀評論王家衛電影的文章,往往比看他的大作更精彩,皆因箇中的情節,可以引起近乎無邊無際的聯想。筆者接下寫的,不能算是影評,只是借題發揮,談別的東西而已。】

「拳有南北,國有南北嗎?」在電影《一代宗師》裏,南渡佛山金盆洗手的宮寶森對葉問說,自己當年聽過葉雲表的這番話之後,就讓他當上中華武士會的首任會長。心水清的觀眾,很快便察覺到這個所謂金句,是根據六祖慧能的明言「人雖有南北,佛性本無南北」衍生的二次創作。

佛教禪宗的祖師慧能,生於盛唐,距今超過一千年。據《六祖壇經》記載,來自廣東雲浮的慧能,打算拜五祖弘忍為師,卻被大師反指:汝是嶺南人,又是獦獠,若為堪作佛?「獦獠」者,是古代對嶺南人的貶稱;無需清楚其解釋,只要留意到二字都是從犬字部,就知道當時中原人懷着什麼態度去看南方人。撇開弘忍有否涉及歧視不說,中國南方與北方之間的矛盾和衝突,可謂源遠流長。

《一代宗師》的上半部,就是以上述的文化之爭為主線:在金樓裏,宮寶森與隨從說的都是官話,葉問與燈叔等人說的則是粵語,雙方分庭抗禮、壁壘分明。宮寶森本想借這次南來的機會,把南北兩派的武術來個統合,卻被大師兄丁連山善心提醒:切忌橫柴入灶、操之過急。即使如宮寶森那樣德高望重,單憑他一己之力,又豈能替這段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來個了結呢?

上半部的高潮,當然是宮寶森與葉問的對決(至於後者與宮二的切磋,則是下半部的開始,另篇詳談),兩人比試的不是拳腳,而是想法,彼此的對弈,但求見好就收、點到即止。這跟葉問在開場時的獨白「功夫,兩個字,一橫一直;錯的,倒下,對的,站着」成強烈對比。但看深一層,錯的一方,不會永遠被標籤為失敗者;對的一方,又不會永遠被稱為勝利者。這種比併,可算是君子之爭;用現代的詞語說,就是富體育精神的公平競賽。

可惜,自此之後,以上的風度便成為絕響:馬三向日本人投誠,師傅勸他懸崖勒馬、回頭是岸,卻反過來被徒弟施下毒手。宮二力排叔輩的阻止,誓要奉道報父仇;結果宮二雖然如願以償,但同時也身受重傷,除了平伏心底的那道烏氣之外,根本贏不到什麼來。這場決戰,關乎彼此間的名譽與榮辱;但事後,即使是勝出的一方,也頓時發覺自己失去的,竟然比得到的多,實在是無比的諷刺。

回到現在,近年,愈來愈多港人,對來自大陸的文化衝擊產生反感,並擔心遲早一天,香港獨有的特色會漸被吞噬。然而,想深一層,環顧古今中外,不同的文化此起彼落,某些由盛轉衰,實在是十分自然的事。兩套文化一旦有交流,少不免會有角力;問題是,隨後是否就如亨廷頓博士(Samuel Huntington)所言那樣,衝突勢在必行的呢?各人心裏的答案,可能很不一樣;但筆者相信,決不能用非黑即白的態度來做判斷。

引伸以上的比喻,文化的較量,有時會像宮寶森與葉問這般的高手過招,有時則像宮二與馬三那樣的拼死決戰。假若是前者的話,雙方都不會把輸贏視為一種包袱,不管誰勝誰負,大家事後都會努力檢討改進、精益求精,務求知己知彼,日後能百戰百勝。當眾多江湖中人,都抱着相同的態度修煉的話,習武者所專注的,只會是自己的修為,不再是如何打擊對手。屆時,整個武林的水準與地位都能得以提升,聲望也得以愈打愈響。

要達到這個境界,需要的是一顆寬宏大量的包容之心,把勝負的執念都拋開;缺乏這顆心,管你的功夫有多上乘,也無法獲得萬人景仰。問題是,不管是香港還是大陸,能拿得出這種氣量的人是多是少呢?連彼與此都只是一知半解,試問又怎能追求日益精進呢?一味只懂靠「食老本」或「銀彈戰術」來推廣自己那一套,在外間的說服力是高是低呢?

也許,我們真的活在一個再無宗師的世代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