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0月29日星期一

嚴島與福原

通往嚴島神社的鳥居
「歷任數國(相當於現代日本的縣)之吏,累富巨萬。為人恭儉,絕不驕奢淫逸,為時人所敬。」1153年,平清盛的父親忠盛辭世時,就連一向待人嚴苛的「惡左府」藤原賴長,也不得不以上述的句子表達惋惜。

上回講過,平氏是武士出身的家族;平忠盛在世時,曾屢次替朝廷擊退在瀨戶內海為患的海盜,立下不少戰功。此外,他在替鳥羽上皇打理肥前國(九州佐賀縣)的莊園時,假傳上皇的口令,要沒收當時設在福岡,掌管對外貿易的大宰府之權力。由此,平氏家族獲得豐厚收入;忠盛將這筆財富,視為贏取更高官位的資金。在死前五年,他官位至正四位上,為武家中之首。

然而當時的朝廷,奉行類似明治維新前的鎖國政策,遣唐使制度早被廢除,日本與宋朝中國的商貿交流亦大幅縮減。平清盛與忠盛的理想,是擴大對外貿易,增加百姓收入。但試想想:當時的政府首都在京都,而商貿港口在福岡;今天即使有了山陽新幹線,乘坐最快的列車也要花兩個多小時才可抵達,更遑論九百年前的情況。加上朝廷不重視發展貿易,窒礙了社會階層間的溝通與流動。要實現理想,必先要解決這些瓶頸。

有了上述的背景,難怪平清盛在保元之亂後,希望借信西之力,推動發展貿易。但一場平治之亂,幾乎葬送了平清盛的心血;幸而他看穿了源義朝一方的弱點,成功營救被幽禁的後白河上皇與二條天皇,並將源義朝的軍隊引到預先設下埋伏的地方,並將之擊潰。源義朝戰敗後落荒而逃,結果在尾張國(名古屋附近)被部下出賣而慘死。

平氏大獲全勝後,清盛在翌年升至參議,獲准進入朝廷議政。清盛充份利用這個契機,實踐他的貿易新路線圖:從外國來的大型商船,無需先停泊在福岡,可以直接駛入瀨戶內海,最後在京都附近的福原(現今的神戶)上落貨品。但要打開這個航道,需要挖深海床與建避風港,即使是今時今日,都是龐大的工程。有傳他為求某項工事能在一天內完工,竟然張開手上的扇跳舞,把即將西沉的太陽招回來。另外,他在內海的中央興建一座宏大的神社,讓家族與船家祈福風調雨順;這就是日本三景之一,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的嚴島神社。

然而要突破官僚們的守舊思維,要國家開放大門通商,是項艱巨的任務;即使是位極人臣的平清盛,亦體會到朝廷內無窮的阻力。在50歲時,他獲任命為太政大臣,官位雖高,卻是沒有實權。清盛深知仕官之途快將告終,於是一舉推拔族人與親信進入權力核心,鞏固平氏在朝廷的影響力,然後在三個月後辭官。翌年,清盛突然病倒,不省人事,消息震動朝野;正當各方議論紛紛之際,清盛又奇跡地迅速康復。不久,清盛出家,法號淨海,並吩咐嫡子重盛處理族中事務,然後隻身離開京都,遷往福原。除了親身監督工程進度之外,清盛更希望籍此遠離朝廷的壓迫感。

在1170年,福原的港口初步落成,平清盛還安排宋朝使節晉見後白河法皇,是日本皇室首次接見外國人。宋室與日本隨後交換國書,正式締結邦交。然而自此之後,清盛與朝廷的衝突越演越烈。到了1180年,為求進一步顯示國家對外開放的決心,清盛更不理族人反對,強行把整個皇室搬到福原,籍以清君側。如此無視君主的野蠻行為,觸發散居全國各地的源氏遺族分頭起事;皇室以局勢有變為由,在半年後回到京都,清盛最終壯志未酬。

翌年閏二月四日,平清盛在得力助手平盛國的家中去世,享年64歲。不消兩年後,源義仲(源義朝之侄兒,源賴朝之堂弟)的軍隊迫近京都,兵臨城下之際,平氏舉家西遷。當年由清盛一手打造的福原,也無辜地被卷入這場戰亂中,損毁嚴重。再兩年後,平氏家族在海戰中被源義經(源賴朝之異母弟)的水軍重重包圍,走投無路,全族人最後投海自盡,場面悲壯。平清盛的理想,最終也隨之而灰飛煙滅。

然而,嚴島神社與福原港(神戶港)在日本歷史的地位,並未因為平家的滅亡而受影響。日本進入鎌倉幕府時代之後,各方豪強都積極投放資源,保養嚴島神社。至於福原港,雖則日漸被福岡搶回不少的進出口業務,但仍然是重要的貨品樞紐。到了1858年,日本與美國簽訂修好通商條約,日方設立四個港口,開放門戶與美方通商;其中一個海港,就是神戶。時至今日,神戶仍然是主要的運輸港。從現代人的角度,不能不對平清盛的眼光有所讚嘆。

(《平清盛》雜談-四之三)

2012年10月22日星期一

自取滅亡的才子

綽號「惡左府」的藤原賴長
「子曰: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,不以其道得之,不處也;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,不以其道得之,不去也。君子去仁,惡乎成名?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,造次必於是,顛沛必於是。」這句出自《論語‧里仁》篇的名言,是《平清盛》劇中兩位才子初次碰面時的對話。可悲的是,他們截然不同的身份與地位,令兩人日後引發一場激鬥。兩位當事人,分別是來自藤原攝關家的藤原賴長(1120-56),和只屬中流貴族的高階通憲(1106-60)。

先說前者。年少時,賴長飽讀詩書,被譽為首屈一指的大學問者;但縱使深得父親藤原忠實愛載,礙於他不是長子,理應無法承繼氏族。正如上篇所言,當時攝關家的勢力,因為白河法皇推行院政而不斷下滑;光復攝關家,成為賴長的終極理想。

白河法皇駕崩後,藤原忠實重新獲得重用;他為求打開賴長的官門之路,悉心安排了賴長的養女多子入宮,預備成為皇后。一如所料,此舉立時惹來賴長的兄長藤原忠通的反感;忠通透過鳥羽法皇的寵妃得子上奏,指天皇不能立攝關家以外的人為后;最適合的,應該是自己的養女呈子。最後在忠實的介入下,鳥羽法皇同意了多子為皇后、呈子為中宮的安排。為報復忠通的所為,忠實派遣手下源為義(即是平清盛的宿敵源義朝的父親)從忠通的府邸裏,搶奪氏族的家寶朱器台盤,並將之贈乎次子賴長。由此,賴長位極人臣。

在賴長腦海裏的,畢竟只是書本上的知識,在實踐自己理想的治國之道時,難免會不切實際,更不時與各方勢力衝突,甚至連鳥羽天皇的寵臣藤原家成,他也可以不放在眼內。他這副待人嚴苛的性格,給他惹來「惡左府」的綽號;可想而知,他在朝廷內只會日漸被疏遠。不久,近衛天皇駕崩,後繼無人,鳥羽法皇召集朝中大臣商議繼位之事;如此重要的場合,賴長理應必定出席;但據說有部下提醒賴長他喪妻不久,現在出仕朝廷有違禮儀,賴長想了一會後,便在這關鍵時刻留在家中。劇中說,這個調虎離山之計,是信西(高階通憲出家後的法號)的精心策畫。

出家前的高階通憲,雖則跟藤原賴長一樣才高八斗,但兩人的地位有天淵之別,令通憲只能自嘆懷才不遇。後來,他妻室朝子被選為雅仁親王(日後的後白河天皇)的乳母,通憲的才學因而漸漸受鳥羽法皇所注視。可惜在一個所有官位都靠世襲來傳承的社會裏,通憲自覺根本無法有出頭之日。在萬念俱灰之下,他力排藤原賴長與鳥羽法皇的勸阻,決意出家,法號信西。

來到討論近衛天皇後繼者的大會,當時有兩位適合的人選:其一在上篇談過,是崇德的兒子重仁;另一位是寵妃得子的養子守仁(日後的二條天皇;1143-1165),他的父親,就是由信西仕奉的雅仁親王。信西深知鳥羽一定不會讓敵視自己的崇德上皇回朝,便這樣對法皇獻計:承繼皇位的,應該是位可以任由法皇操控之人;但要守仁跳過從未當過天皇的父親來承繼皇位,於理不合。鳥羽可以先傳位給雅仁,等到守仁長大後才登極。鳥羽接納了提議,信西頓時一登龍門昇價十倍,各派人馬都爭相跟他巴結。

雅仁繼位成為後白河天皇後,隨即有流言說駕崩不久的近衛天皇,是受了藤原賴長的咀咒而英年早逝的。即使聽起來十分荒謬,但由於賴長在朝野間樹敵太多,根本沒有人替他說點好話,就連父親都指他自視過高,要他好好反省。形勢比人強之下,賴長唯有辭官。翌年,鳥羽逝世,又有傳言指崇德上皇與藤原賴長心懷不軌。不久,雙方各自結集軍隊,準備開戰,史稱保元之亂。

背叛了父親,投靠了後白河一方的源義朝向信西建議,應該趁敵軍陣腳未穩之際盡快進攻,獲信西採納。軍隊迅速擊破崇德一方的陣營,崇德跟賴長都要落荒而逃。途中,賴長遭到伏擊,中箭受重傷;隨從把賴長抬到父親的府邸,懇求打救。但如今賴長已是朝廷逆賊,忠實那裏能收容他呢?在一切希望都幻滅之下,賴長把自己的舌頭咬斷,自盡而死。從此,藤原攝關家走向衰微,無法翻身。

掃除了敵對勢力後,信西着手以當時全球最富庶的國家-宋朝的中國為藍本,推行新政。他的理想,是建立一個不講求門第,只要有真才實學就能當官的社會。這套理想,深得財力豐厚的平氏家族所支持;平清盛與父親忠盛雖然屢立戰功,但由於平氏是武士而非公卿世家,官位一直都不高。兩人一拍即合,信西更向後白河推薦清盛為大宰大弐,掌管朝廷對外貿易。

然而,信西對反對者之苛刻,跟藤原賴長可謂不相伯仲;他意圖打破世襲制度的決心,勢必招來既得利益者的反彈。另一方面,源義朝雖在保元之亂的戰功最高,卻未如平清盛那樣獲信西重用。兩派人其後聯手,趁平清盛去熊野三山參神期間起事(史稱平治之亂),夜襲信西的寓所,並幽禁後白河上皇與二條天皇。信西雖則避過了夜襲,但逃到山城國的田原(現今京都以南的宇治市附近)時深知走投無路,便叫隨行掘了一個洞,並把自己埋在裏面。數日前被敵軍發現時,到底信西是生是死,在歷史上各有說法;但落入敵軍手中,只會是死路一條。他的首級被帶到京城示眾,平清盛也在同日回京;劇中說,平清盛看見首級後,立下誓言要鏟除發動內亂的源義朝與其家族。數月後,平清盛戰勝了源義朝,展開了平氏操控朝政的時代。

兩位博學之仕雖則最終誓不兩立,卻同樣死於非命,實在令人惋惜。歸根究底,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剛愎自用,以為憑卓越的才學,就能夠逆潮流而行,對於持不同意見的人,自己可以無需理會。撇開他們的治國理念是好是壞不顧,他們採取的高壓手段,跟處處跟他們作對的朝廷官員的行徑,可謂五十步笑百步。由此至終,兩方都沒打算平心靜氣地和談,解決爭議。從這角度看,他們的結局彷彿早已註定。

回看現在,當我們看見不管是泛民還是建制陣營內各方勢力,都無法自行速成所謂的大和解的話,這個社會究竟是循進步還是退步之路邁進,實現不言而喻。

(《平清盛》雜談-四之二)

2012年10月15日星期一

垂簾聽政的法皇

比平清盛年輕九歲的後白河法皇
前言:有感近期寫了許多政評,現在想稍為休息一下。年初時,筆者略略介紹過今年NHK的大河劇《平清盛》;現在劇集已接近尾聲。以下一連四篇,筆者抽出劇中某些片段淺談。

******

「聖上,這還是我的世道啊!」白河法皇(1053-1129)在脅迫孫兒鳥羽天皇(1103-1156)讓位時,說了這番話。

在日本,天皇讓位給兒子甚至孫兒,自己當太上天皇(簡稱上皇)的事很常見;許多時侯,上皇更會削髮出家,成為太上法皇(簡稱法皇)。按道理,上皇或法皇在遜位後,好應該再不沾手於朝政;但在當時的日本,卻是另一回事。

白河天皇在世時的平安時代,朝政一直由權傾天下的藤原氏操控;由於族人長期壟斷攝政與關白這兩個重要的官位,因而被稱為藤原攝關家。在京都近郊宇治市的平等院,就是由這個家族所興建的。

白河的父親後三條天皇,生母並非來自攝關家,在正常情況下,他能繼位的機會微乎其微。但其兄長後冷泉天皇在駕崩時膝下無兒,他成為皇位的唯一繼承人。在位時,後三條致力親政,掃除攝關家的影響力。到了白河繼位後,更將此舉發揚光大。

他於在位十三年後宣告,把皇位讓給年僅八歲的兒子掘河天皇(1079-1107)。年幼的天皇,理應由攝關家的人扶政,但在上皇的巧妙安排下,扶政之權仍保留在自己身上,天皇與攝關家被完全架空。國家的最高權力中心,不再是天皇身處的皇宮,而是上皇的居所「白河北殿」。當時的人,會以上皇的居所來尊稱他,因此他亦被稱為「白河院」;這套由上皇代天皇履行政務的統治制度,後世稱之為「院政」。

掘河駕崩後,由其兒子鳥羽天皇繼位;但實際操控朝政的,依舊是爺爺白河院。鳥羽的中宮,是爺爺的養女藤原璋子;她誔下長子顯仁(日後的崇德天皇;1119-1164)後不足五年,白河院便命令孫兒退位給曾孫。野史更有傳聞說,顯仁是白河院與璋子之間的孽子。鳥羽只能含着無比的屈辱,被迫交出皇位。這位連皇位繼承的血統也能操控自如的君王,後世稱之為「治天之君」。

崇德繼位後六年,白河院便仙遊了;壓頂的大山頃間消失,鳥羽於是來個徹底的大報復。他不單採用相同的手段冷落崇德,更以比爺爺更狠毒的手段,迫崇德讓位給其異母弟近衛天皇(1139-1155)。事成後,鳥羽出家成為法皇,成為新一位治天之君。

奈何的是,近衛天皇年僅十七歲就駕崩。崇德心想,近衛無兒無女,繼位的還不應該是我兒子重仁嗎?屆時父憑子貴,復仇時機指日可待。鳥羽為防後繼者對自己不利,意外地把皇位傳給無心從政,崇德的同母弟雅仁親王(日後的後白河天皇;1127-1192),令崇德回朝無望。翌年,鳥羽去世,兩兄弟觸發了保元之亂;結果後白河勝出,崇德被流放到讚岐國(現今的香川縣)。

後白河雖也算是位治天之君,但他的院政遭受重重波折;他唯一較為幸運的,是比別人更長壽,可以見證平家由盛轉衰、繼而更要落荒而逃、之後源氏兩兄弟反目、兄長賴朝勝出、建立幕府等的大事。篇幅有限,這方面筆者不打算多談。

後白河最為後世所知的,是他對一種名為「今樣」的歌體的貢獻。崇德在生時,曾形容後白河是位「今樣狂」,難怪當時沒有人會覺得他是個治國的材料。為求增進歌藝,他破格地邀請一位住在岐阜縣青墓村的老歌女「乙前」入宮,並拜她為師。之後,他為求保存當時得令的歌曲,着手編寫了歌集《梁塵秘抄》。《平清盛》劇中選用的主題音樂,就是採用了當中的一首兒歌。

日本歷史最引人入勝之處,在乎日本人雖則致力保留父傳子、子傳孫的氏族社會傳統,但掌握政治實權的,有時是天皇、有時是上皇法皇、有時是將軍(但在鎌倉時代,就連將軍都可以被昇上神枱),一直到明治維新才有所改變。在二次大戰後,佔領日本的盟軍曾要求當時在位的裕仁天皇退位,但日本政府以《皇室典範》裏沒有相關的條款為由而推搪,最終不了了之。法制的問題,恕筆者無法評論;但看完了以上的故事,不禁覺得盟軍對日本歷史的認識實在很皮毛。

(《平清盛》雜談-四之一)

2012年10月8日星期一

節日談禮物

在剛過去的中秋與國慶長假期,想必有讀者跟筆者一樣,收到大大小小的禮物。筆者粗略地統計過,送禮物的大部份都是來自亞洲的企業,有中國的,有本港華資的,也有臺灣和新加坡的;至於歐美的企業,即使有禮物,份量也有所不及。

每逢節目送禮,是東方人由來已久的習慣;送禮的一方,本應是希望表達一點心意的。但假若禮物太過貴重的話,收禮的人定必會猜測,送禮者其實是另有圖謀;現在收了這份禮物,他朝可能需要禮尚往來,才可避免麻煩。至於要回的是什麼禮,大家無需說得太白吧。

這種透過送禮來左右別人想法的手段,在舊社會的確十分普遍。送禮的人相信,只要給點兒好處別人,自己便無需花需唇舌,游說對方接納自己的建議。而站在收禮人的立場,誰不給乎點兒利益自己,管他的見解有多合理,自己都根本亳不在乎。

在以上兩種情況下,雙方都是訴之於即時的利誘(間中會加點兒威迫),來速成某些事情。說白一點,在整個過程中,大家都無需運用腦筋,去思考背後的理據是否充分、行動會帶來怎樣的後果等等。假使情況日趨普及的話,社會的人就不會再講求智慧,去辨明是非真偽;屆時,社會究竟會是踏上進步還是退步的軌道,實在無用多說。

近年,在香港開業的奢侈品專賣店越來越多,它們所瞄準的,正就是「自由行」旅客獨有的購物習慣:他們在這些店子買下的東西,大部份都當成是禮物送給「有關人仕」的。根據上述的邏輯,到底這些旅客會為社會或國家帶來貢獻還是劫難,也是不言而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