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4月29日星期一

如果生命沒有歌

「假如有天,我們再沒有歌可以聽的話,我想大概是因為,人類已經找到了新的表達方式吧。」本地音樂人盧凱彤,在出席由文藝復興基金會主辦的座談時,有過這番話。

基金會的牽頭人之一,是盧小姐的半個老闆黃耀明。筆者心想,要麼她知道兩年前「明哥」的一段經歷,也許她會說不出以上的話。那年的暑假,明哥主持過一個講座,跟與會者談音樂、說政治。他說,早前的七一遊行,警方一度禁止參與者玩樂器;加上自己已灌錄好的專輯,在內地推出的計畫一再受阻,令他深深感受到,越來越多人懼怕音樂。

當然,我們仍然看見眾多明星,繼續如常地出唱片、開個唱,而且賺得盤滿缽滿。故此,問題應該不在音樂本身,而在它背後的象徵意義。

人類創造歌曲,是要來表達情感,情感要真摯,歌曲才會動聽。要達到這樣,人需要有勇氣表達感情與思想才行。失去這份勇氣,人的交流會流於表面化,缺乏真誠。如是者,歌曲的內容自然變得乏味。

近年,「香港樂壇已死」的概嘆不絕於耳,有人歸咎唱片公司唯利是圖,也有人抱怨音樂人只懂「食老本」與抄襲。但畢竟,製作音樂,是音樂人與聽眾間的互動過程,有怎樣的聽眾,自然就有怎樣的音樂。時下的樂壇之所以令人覺得懨悶,不就是反映人際間無法坦誠交心嗎?

以上的發現,或多或少反映了港人的內心異常虛怯;就像戶外滿是洪水猛獸等的威脅,大家都要把心扉緊閉一樣。那就奇怪了,香港已是個傲視全球的金融中心,人均入息已直逼甚至超越工業大國,但港人的深層恐懼,反而有增無減,實在令人大惑不解。

恐懼的成因,想必不少人會歸咎於政治環境。但畢竟大多數的歌曲,都只是訴說個人情感,即使是最獨裁的統治者,想必也不可能花時間與資源去干涉;換句話說,創作歌曲還是有自由度的。可悲的是,要麼連這僅有的自由,大家都甘願放棄的話,我們不是可以反過來說,港人根本是害怕甚至是討厭自由嗎?假如讀者有看過佛洛姆的《逃避自由》的話,或許我們可以大膽預測,無需等待建制階層的有形之手,社會必然會變得更專制,在民主路上愈走愈歪。這種反自由的風氣,實在值得我們擔憂。

要扭轉局面,我們必須致力維護一個能暢所欲言的環境。法制上的保障固然是關鍵,但更重要的是,每個人要誠實面對自己,懂得設身處地去思考與感受,才能形造一個鼓勵人說真心話、聽真心話的氣氛。透過歌曲唱出真心話,其實只是一小步;大家都懂得欣賞真話時,誠實的風氣自然會形成;一切不公允的事,都可以迅速曝光,繼而消失。一個名符其實的和諧社會,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嗎?以此為基礎,要達至民主、包容、法治等更崇高的價值,不就可以水到渠成嗎?這個容易到人人都有能力做的內心革命,遠比上街遊行或街頭抗爭等的外在革命來得更直接更徹底;讀者假若還是民主信徒的話,你會選哪條路呢?

回想明哥進入樂壇時,本地 Band Sound 可謂百花齊放;各組合都有獨特風格,歌曲題材也很廣泛。但這段黃金時期,已經一去不返。來到現在,有心搞音樂的人,運氣好的都已經往內地發展,其餘的都慘遭投閒置散。好的歌曲,在這偽國際都會已經是買少見少;不消很久,我們就進入一個無歌可聽的世代。一個完全沒有歌曲的城市會是什麼模樣,筆者確實不敢想像。以下這首老歌,或者可以給我們一點啟示:

繁鬧市 百萬人擦身過
未會想 路過者有故事
人面中 看不到笑臉
每一對眼目內 盡透冷漠
心中空虛 誰又會聽我細訴
心想溝通 誰願講心內熱誠話
幾多虛假 曾令我不再要多說
假裝對話 寧莫說話
(赤道《無言者》)

2013年4月22日星期一

他人之苦,責任誰屬?

四月十五日,世界兩端同樣發生恐怖襲擊,一宗有三人遇害,另一宗則超過三十人罹難。然而,世人對前者之關心,遠超於後者。原因不難理解:前者發生在美國,後者則在伊拉克。在各社交網站內,有少數人發帖,直斥各大媒體厚此薄彼。

然而,站在編輯的立場,媒體版本的取材,定必是按受眾的口味來作取捨吧。既然看的大多來自歐美等的工業國,美國的恐襲亦順理成章地成為頭條。說穿了,不管你是什麼民族,似乎都只會關心自己周圍的事。

媒體的取態如何,筆者不打算評論。但曾幾何時,報章或電視的新聞報導中,總有一兩段來自中東的消息,而且十居其九都是武裝衝突。來到今時今日,竟然淪為一個乏人問津的區域,令人不禁嘆息。

仔細點看,世人之所以關注中東局勢,無非因為區內大部分國家都盛產石油;一旦出了亂子,隨時會觸發類似七十年代的石油危機,令全球經濟陷入停頓。但人道是,隨着美國近年積極發展開採頁岩氣的技術,使這個全球最大石油消耗國,不單逐步實現自給自足,甚至有望成為淨出口國。既然無需依賴中東進口的原油,該區發生什麼事也彷彿跟我無關吧。

來到這裏,少不免想起三屆普立茲獎得主,《紐約時報》專欄作家托馬斯.弗里德曼 (Thomas Friedman) 的觀察。十多年前,他寫下《凌志與橄欖樹》一書時,就是留意到時至今日,仍會為一株橄欖樹誰屬而拼過你死我活的中東各國,基本上跟全球化進程絕緣。到了寫《地球是平的》時,他更直言石油對中東來說,是咀咒多於是祝福:各國只要繼續有石油開採,統治階層就無需改革政制、促進商貿、鼓勵投資、推廣教育。結果令佔全球五分一人口的伊斯蘭世界,貿易額僅佔全球百份之四;要麼撇除石油相關項目的話,相信分額會更少。坦白點說,用「窮得只剩下石油」去形容它們,一點都不過份。

試想想,石油除外的出口少之又少,人民教育水平亦不高;這些國家在國際舞台上,會是舉足輕重還是無關痛癢,實在不言而喻。當地人民的生活,是否值得外邦人欣羨,也是無用多說。加上各方勢力只要稍為談不攏,便動輒訴之於暴力,難怪世人對區內的大小流血事件,漸漸感到厭倦甚至麻木。簡單而言,該區局勢慘遭冷落,應該是西方媒體主管還是區內統治階層的責任,已是呼之欲出吧。

當然,筆者清楚,無論責任誰屬,受害是終歸都是平民百姓。可悲的是,要麼連當地稍有影響力的人,也無法協力制止綿延不絕的武鬥的話,我們投入再多的同情與關心,也只會是枉費的。

2013年4月15日星期一

執正語言,不如執正思維(新版)

【筆者按:上週的大新聞,莫過於「鐵娘子」的辭世。她的生平與遺風,好應該評點一下。但心想,有此打算者,坊間比比皆是,自己的見解,又不比他們高明。故此唯有放棄這念頭。】

踏入四月,又是中學文憑試的季節。某電視台的時事節目,最近集中報導考生準備國文科試卷的情況。人道是,去年該卷的合格率,是四個核心科目中最低的;前車可鑒,今年不管是考生還是學校,統統不敢鬆懈、積極備戰。然而,從早前模擬考試的成績看,考生的表現似乎仍未有顯著改善。

問題的成因,各方面眾說紛紜。有人歸咎於新制不再要求學生閱讀範文,令課程缺乏焦點,教師與學生頓時感到無所適從;有人則批評當局用了考英語的思維來編國文試卷,令它變成四不像。筆者非教育專家,考試的技術細節,留待他們仔細討論。然而,有些基本的因果問題,我們不能不先搞清楚。

語言的基本功能,是傳達想法與情感;按此推斷,語言跟思想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。差不多七十年前,歐威爾 (George Orwell) 在散文 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(政治與英文語文)中,已講得清楚不過:懶於思考的人,用語自然會馬虎;而粗疏地用語,又會令人變得更愚笨。要打破這個惡性循環,我們不能不下苦工,令思路變得清晰,用語更為精準。

奈何的是,這個偽國際都會,被一股所謂「一試定生死」的風氣所籠罩。大部分學生之所以學習語文,不過是為求應付考試,滿足入讀大學的門檻而已;至於試卷不考的範圍,他們都懶得理會。不難想像,這個態度猶如畫地為牢;在如斯背景下,學生的語文根基是強是弱,實在無用多說。

還不止,在節目中受訪的一名考生,表示作文試卷最難應付,皆因沒有標準答案云云。這種擔憂,實在不算十分罕見。問題是,他朝你踏足社會,想應徵一份待遇不俗的工作的話,你總要有一手像樣的文筆,把諸多的資訊和意見整合,再向他人發表吧。你的職位愈高,你就愈難找到一個現成的葫蘆,讓你依樣來畫。當考生們的這種風氣,透過歐氏言下的循環滲透到整個社會時,民智將獲得提升還是貶低,也是不言而喻。

諷刺的是,針對歐氏的見解,古代的希臘與羅馬,早已有辦法解決。當年的學生必修的,是兩門現代仍很實用的學問:修辭學,透過合適的言語表達,增加說服力;辯證學,分析別人的言辭,找出箇中真偽。辯證為盾,修辭為劍,他們就在不同的場合中互相切磋,鍛鍊語文與腦筋。如是者,兩地人才輩出,成就出至今依然為人頌讚的文明。跟當下所見比對一下,筆者實在懷疑,我們是否已踏上了退化之路。

2013年4月8日星期一

也談貪污

三年多前,筆者有過兩篇《稻田上的迷思》;當中描述過,自己跟一大班鄉里在祖屋晚飯的情景。其間有段小插曲:電視的新聞報導,播出時任重慶市委書記的薄熙來的相關消息。鄉里們一聽,隨即感到十分雀躍,高度肯定他「唱紅打黑」的功績,並預視重慶市的貪污問題將會從此消失。筆者則坐在旁邊偷笑,不打算插咀之餘,對家母輕輕說了兩個字:天真。時移世易,到現在終歸誰更天真,已經無用置疑。

上篇拙文,筆者點評過李世默的《黨的生命力》;文中,他花了不少篇幅,談到國內的貪污問題。李君承認,情況一旦失控,隨時令中共賠上江山。然而,他並不認同這跟一黨專政有直接關係;據 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 對全球各國貪污狀況的調查,像希臘、印度與菲律賓等推行議會民主的國家,情況比中國更嚴重。為根治問題,他建議立例保障記者正當報導的權利,使它們成為監督官員的關鍵【當然,在這個國家,寫得再漂亮的法規,最終能否有效落實,大家都很清楚吧】;另外,亦應增加選拔官員的透明度和引入公開競爭,促進黨內民主【但屆時遇到的阻力是大是小,也是不言而喻】。

坦白點說,李君的提案,每逢春季的人大政協會議期間,總有某些較開明的委員,在大會或小組討論期間拿過出來。但眾所周知,獲接納的機會,可謂微乎其微。坊間不少人,會立即把問題歸咎於專權統治;然而,李君引述 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 調查的發現,同樣不能忽視。要對症下藥,又應該用上什麼靈丹妙藥呢?

所謂貪污,就是誘使別人替自己做點事。但想深一層,假使你的理由充分,對方又十分認同的話,根本無必要使出此等旁門左道。換言之,貪污的存在,意味着雙方的立場或觀點或多或少有落差。要收窄分歧,你可以積極游說對方;但是,如果你欠缺令別人信服的理據,又或者對方根本是冥頑不靈的話,你再花唇舌也只是花費心機。屆時,唯有訴之於最原始的手段,給對方某些好處,好讓對方即使不認同自己,也照樣就範。

按以上觀察,我們不難推斷,貪污是一種無需運用腦筋,又可以令別人聽從自己的手段。說穿了,其實是反智的象徵;要杜絕其根源,就需要提升民眾的智慧。來到這裏,一般人會立時這樣聯想:只要用心搞好教育,不就是水到渠成嗎?那只說對了一半。蕭伯納的明言說:假知識比無知更危險;要麼整個社會都是充斥着假知識的話,管你寒窗苦讀幾十載也是徒然的。可以想像,假若整個社會都是崇尚求真與求實,努力破除虛話與謊言的話,在每個人的腦袋裏,自然會產生出對付貪污的抗體,即使在龐大的利益之下,立場亦不輕易動搖。

反觀李君言下的那個美麗祖國,儘管魯迅、巴金之輩的文人,疾呼了一個多世紀,國人大多仍像筆者的鄉里那樣,不加思索就對某些傳言深信不疑,而且主動地以訛傳訛的話,筆者實在很難相信,李君之流的人再想出更好的處方,也僅是頭痛醫頭、腳痛醫腳而已。

2013年4月2日星期二

「愛國」人仕,請你們解釋一下。

「許多發展中國家已意識到,民主不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。對這些彷徨者來說,中國的成功無疑更具有啟發性。中國的崛起與西方民主國家的衰落,向全世界提供了鮮明的對照。當然,中國模式的政治制度不可能取代西式選舉民主,因為中國從不將自己的政治模式包裝成普世通用的典範,也不會對外輸出。但中國的模式足以啟發各國思考,如果一國政治制度不契合本國的文化、歷史條件,結果一定是水土不服。中國模式的意義,不在於向世界各國提供足以替代民主制的靈丹妙藥,而在於從實踐上證明了良政的模式不是單一而是多元的,各國都能找到適合本國的政治制度。二十四年前,政治學家法蘭西斯.福山 (Francis Fukuyama) 預言民主將一統天下,慨歎歷史從此終結,世界陷入一片靜寂。現在看來,福山是杞人憂天,一個更精彩的時代正緩緩拉開帷幕。」李世默(Eric X. Li),《黨的生命力 (The Life of the Party)》,刊登在2013年1/2月號《外交事務 (Foreign Affairs)》。
三年前,筆者在評論新書《中國文明的反思》時,曾有過這樣的一句:「連這班讀過書的人,也要靠眼見別人的成就,才會被動地反省自己的過失的話,………假若有日,中國真的能和平掘起的話,他們是否會停止反思,甚至倒過來對別人的事說三道四嗎?」。想不到,來到今年年初,有人把筆者的預言付諸實行。事件主角,是私募基金「成為資本」(Chengwei Capital)的創辦人李世默。李君在美國的權威政論刊物《外交事務》行文,反駁西方以至國內學者對中共一黨專政的抨擊。

在李君眼中,中共是當今世間最講求能者居之的政權:基層幹部之間在政績上的激烈比併,其他國家根本望塵莫及;這種內部競爭,確保中共能夠積極革新,以適應時代轉變。此外,他亦指出,國民現時享有的言論自由,絕對比以往大幅增多:例如在互聯網上批評政府,已無需擔心遭到報復【那樣,連實質行動也欠奉,僅僅在網上傳閱《零八憲章》的劉曉波又如何呢?】;而且,每年在各地,抗議某些地方政策的大小示威已達數以萬計,大部份都獲和平解決【至於用上什麼「和平」手段,就另作別論了】。最後,李君斷言,西方的民主政制,現今已經弄得破爛不堪【奇怪,為何此等口吻,在當年侵華的日本帝國亦出現過呢?】;憑着近三十多年改革開放的成就,中國跟西方繼後只會各走各路。

姑勿論李君是否身為現行體制下的得益者,才會替政權背書;筆者覺得他絕非受人指使,把一大串自己半信半疑的理念搬到紙上。他的言論,可謂道出了不少中共言下「愛國人仕」的心聲;當然,事後也惹來不少批評。筆者從來都認為,評論要做得好,決不能採取非黑即白的心態。在拙文《沒有抗爭,反而更危險》中,筆者提出過,不管是民主還是其他政治體制,必然有它的副作用。摒除先入為主的成見來看,李君縱使有避重就輕之嫌,但他的確下了不少功夫,羅列多方面的數據來佐證,整體立論尚算紮實;否則,根本不會被編輯看得上眼。

然而,即使筆者有能耐,照單全收這篇文章,但眼見國內一些顯然易見的現象,深感難以用他的立論來解釋。

首先,在《外交事務》的網上討論區中看,留言者對李君的批評多、讚許少。可以想像,他的言論,在彼岸的知音人可謂寥寥可數;但文章照樣被刊登,想必是實踐言論自由的精神吧。反過來,假如像福山之流的美國新保守主義人仕,打算向中國各大時事刊物投搞,替他們那套多黨民主議會制辯護的話,你猜會有什麼遭遇呢?只需看看三年多前,《南方周末》專訪奧巴馬總統的稿件,被中宣部扣起,弄得編輯要在報紙上開天窗以示抗議,自然不言而喻。所謂真金不怕洪爐火,你行的那一套果真無懼考驗的話,又何需對別人的指點如此緊張呢?

其次,就連國內官媒也承認,政府近年用於維穩的支出,增幅比國防大得多。所謂維穩,就是應對國內種種可能導致動盪的事端。這個現象,彷彿暗示着國內的形勢猶如草木皆兵,未待境外的敵對勢力前來進犯,政權隨時被自己人圍堵似的。稍有頭腦的人,也發覺到這跟李君言下的好風光互相矛盾。敢問李君之流的愛國人仕,如何把兩者之間的洪溝攙合起來呢?

最後,在2011年,招商銀行與貝恩策略顧問公司 (Bain & Company) ,共同訪問國內擁有至少一千萬元人民幣資產的人仕,發現當中達六成受訪者,考慮或已著手辦理海外投資移民手續。要留意,那些富起來的人,不少想必跟李君一樣, 是現況下的受惠者;要麼連他們都恨不得要另謀出路的話,是否代表他們看得出某些鮮為人知的隱憂呢?這個發現,不是與李君描述的美好前途大相逕庭嗎?

當然,有可能是因為篇幅有限,李君在取捨之下把以上的問題略過;但假使連這些無需嘔心瀝血地想出來的反證,你也無法招架的話,你的思路是周密還是粗疏,你的說服力是強是弱,大家都心裏有數吧。

筆者無意上綱上線,把附和李君的都打成是「五毛」或「土共」。但面對上述的疑問,「愛國」人仕,請你們解釋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