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9月29日星期一

副總統的一席話

「執政黨借用西方民主理論中的協商民主概念,把它改造成適合中國的一種主要的民主形式,不是不可以,但從上述分析可見,是先有選舉民主,才有協商民主,而不是相反,或者用協商民主來代替選舉民主。中國的問題不是兩者不足,而是兩者都接近沒有。」鄧聿文,北京改革和發展研究會理事,為英國《金融時報》中文網撰稿,2014年9月25日

在美國政壇打滾了四十年的副總統拜登,最近接受《紐約時報》的專訪。談到議會事務時,他慨嘆當下的政客往往對人不對事,令彼此無法衷誠合作。親歷過黑人民權運動、反越戰等大型社運、令國家幾近撕裂的拜登,憶述自己初出茅廬時,黨內元老、參議院多數黨領袖 Mike Mansfield 曾忠告他,批評別人的判斷猶可,卻切忌質疑其動機。但時移世易,眼見時下的同袍反其道而行,副總統感到很無奈。最後他直言,要麼各方無法互相讓步、達成共識的話,民主將無法有效運作。

看見上述的光景,如李世默之流的人(去年的拙文《「愛國」人仕,請你們解釋一下。》中,有李君的介紹),定必振振有詞地說,所謂的民主,根本就是導致社會停滯不前的元兇。咱們既然信奉「發展就是硬道理」,又何須抄人家的那一套呢?

家家有本難諗的經,彼邦誰是誰非,像我們那些旁觀者確實無法說過清楚。但筆者深信,不管是民主還是專權社會,人際間的紛爭是無法避免的。要化解,不外乎兩種做法,一是治標、一是治本。前者,就是把某些聲音,以不同方式壓倒;在事事講求和諧穩定的國人眼中,這自然是他們心儀的手法。表面上,耳根很快得到清靜,但實際上,這只不過是掩耳盜鈴,白一點說,就是迴避爭議的根源。更甚的是,要麼處於弱方的訴求一直被忽視,社會間的戾氣只會日益加深;久而久之,必然會有人覺得,不採取激進手段,自己根本無法脫離困境。屆時,即使沒有暴力衝突,人際間的互信只會蕩然無存。

那邊廂,向來不諱於治本的美國,兩黨似乎呈視膠着,令施政受阻(去年的拙文《從一份快餐看民主(續)》,曾列舉相關事例)。但試想想:在面對紛爭時,人家尚且有決心,致力令各方心悅誠服。這一刻,即使前方阻礙重重,彼此亦未至於隔空開火。如副總統所言,只要大家都對事不對人,再難的僵局亦有望徹底解決。要麼社會上的人,都是朝這些方向前進的話,要推行民主的政治體制,自然水到渠成。

相比之下,一個舉國上下都認為,只需以什麼國家安全、民族大義為由,就可以公然侵害異見者權益的地方,即使有幸地建立了民主政制,根基只會異常薄弱(伊拉克、埃及等地的情況,可見一斑)。從這個角度看,民主政制的毛病,跟民主本身真的有關嗎?

2014年9月22日星期一

只能羨慕的景象

稍為接觸過蘇格蘭人的,都清楚他們喜歡在自我介紹時,先稱自己是蘇格蘭人,而非英國人。翻查歷史,英蘇兩地於1707年合併(在此之前近一世紀,英蘇已由一位君主統治,但形式上仍然是兩個國家),組成大不列顛王國。但三個世紀之後,蘇格蘭人的那份自傲猶在,實在令人肅然起敬。

站在英格蘭人的角度看,鄰居的這種舉動,似乎想跟自己劃清界線,有違彼此同屬「聯合王國 (United Kingdom)」的精神。但有趣的是,兩者在文化上的差異,無阻他們在其他方面衷誠合作;時至今日,兩地人民已經密不可分。因此,在剛結束的獨立公投,多數選民支持蘇格蘭留在聯合王國,實屬意料之內。

或許,某些人會覺得,歐洲人向來信奉民族自決,但蘇格蘭人竟然放棄獨立,實在奇怪。然而,一個民族是否獨立成國,很視乎統治者有否尊重自己(1993年捷克與斯洛弗克的分裂,是少數的例外)。無可否認,英格蘭人在這方面,的確做得出色:他們不會恃着自己財宏勢大,欺壓北方的窮親戚;至於蘇格蘭人,能在等級制度根深蒂固的英格蘭社會中脫穎而出,亦印證了他們出眾的本事。簡而言之,既然對方無意在自家土地上指點江山,我又何需透過立國,保住自己的權益呢?

更重要的是,公投過後,縱使有零星的衝突,統派與獨派的支持者,都會繼續如常生活,不會從此水火不融。歸根究底,不管是英格蘭還是蘇格蘭人,都相信一切都只是君子之爭,沒有人會借着勝利來踐踏對手,令他無法翻身。加上他們不會動輒意氣用事,務實及理性地處理問題,解決了之後,大家自然再沒有分歧。換了是其他民族,不管選舉誰勝誰負,往往是彼此撕裂的開始,令社會元氣大傷。從這個角度看,某些人把民主視為令社會混亂的根源,是否有偏頗之嫌,實在無用多說。

回到這個偽國際都會,在公投前,看見某人在社交網站發帖,說「國家分裂!點解英國政府唔出動軍隊?」把這種視野與思維,投射到當前的政改之爭,結果會如何,筆者不敢想像。難道,彼岸的景象,我們除了羨慕之外,根本什麼也做不到?

2014年9月15日星期一

迷信「正能量」的背後

「早就說過,正能量只不過是逃避。寫這些『將來很有希望』的文字,不過是告訴香港人,你現在很好。其實,你現在不是很好,你知道的。只要你天天坐港鐵,你知道,You are not fine! 看到一篇又一篇中產的懺悔,對不起,爭取失敗了云云,下一代請隨便做,歷史會給你們公道……我聽完我想哭。」刊於健吾的 Facebook 專頁,2014年9月5日。
繼「冰桶挑戰」後,友人間最佳又興起玩「感恩挑戰」。他們大致會在連續數日,每天在社交網站刊出當日值得感恩之事,然後再點名幾位朋友,參與活動。

行動的目的,無非是希望在社會裏,營造一股「正能量」,以抗衡日益膨脹的「負能量」。他們普遍相信,「負能量」一旦累積,社會的根基勢必被動搖,民眾間的互信亦會受損。既然各位都不希望看見這些情況,拿一些「正能量」出來充喜一下,未嘗不可。他們的出發點,固然無可口非,但筆者不禁懷疑,事情是否如他們想像那樣簡單。

俗話有云:有光必有影。所謂的「正能量」與「負能量」,不過是人性的光明與陰暗面,根本是與生俱來。當愈多人對「負能量」反感,在人際間會漸漸形成一種禁忌,任何對它的質疑,勢必惹來強烈反彈。

這種社會氣氛,對民眾的政治取態亦有深遠影響:一個容許各人暢所欲言的社群,大家的禁忌少之又少。面對「負能量」,他們都傾向坦然承認;譬如西方社會,自古已經有透過悲劇剖析人性陰暗面的傳統。反之,一個不斷推崇尚「正能量」的社會,各人都會千方百計,把「負能量」掩藏。社會表面上雖然十分融洽,但人們的內心,都無可避免地有壓迫感,不能我口講我心。不難想像,逆境當前,大家又不懂如何應對時,他們都傾向以空話或虛話,堆砌出所謂的「正能量」來打對台。白一點說,根本只是逃避。

凡事有因果,我們只要追本索源,如實地找尋並解決「負能量」的根源,一切自然事半功倍。觀乎這個偽國際都會,有如此膽識與魄力去面對社會難題的人是多是少,實在無用多說。

2014年9月8日星期一

凱撒的明言,今天的香港

註:近日港人對「普選」的爭議,確實是對我們政治智慧的一次嚴峻考驗。由今篇起,筆者會陸續以這個主題行文。暫時未定會寫多少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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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月十八日的「反佔中」遊行過後,有評論員行文,指「中共和土共強硬派『晒冷』之後,已成強弩之末,佔中行動形勢反而變得更好。」然而,要知道,主辦此活動的,是個標榜自己代表沉默多數的組織,可想而知,要動員他們心目中的支持者,相當困難。當然,你可以說,他們搞的簽名活動,水份甚濃,參與遊行的,不少更自稱只是「打醬油」。但只要各位稍稍留意其他人的言行的話,不難感受到「反佔中」的勢力不容低估。筆者看罷該文後,實在懷疑作者是過份樂觀,抑或只是想借此話,安撫讀者的心情。

誰是誰非,各人各有看法。筆者想探討的,是此等言行背後的心態。當他們看見自己的對頭,稍稍呈現不好的兆頭時,就會立即上綱上線,一口咬定它從此會一蹶不振。只要略加思考,不難認定這些言論,不過是一廂情願的瞎話。很諷刺地,世間最懂說這些話的,正就是被他們視為不共戴天的死對頭。

去年,梁文道在評論海外民運史時,說得再清楚不過:「遇到自己喜歡的情勢,便是『就像春天吹拂了大地』;遇到自己厭惡的人物,則說他『包藏了不可告人的陰險用心』」,簡而言之,他們反共反了大半生,但如今的口吻居然愈來愈像自己的死敵。類似的現象,在這個偽國際都會亦漸漸浮現。當建制與其反對者,都是只憑先入為主的態度去看待事物時,在遇上爭議時,他們會傾向理性分析、務實解決,抑或只懂站在道德高地、對他人指指點點,實在呼之欲出。

筆者的博客之所以命名為「中言逆耳」,是由古羅馬政治家凱撒 (Gaius Julius Caeser) 在著作《高盧戰記 (Commentarii de Bello Gallico)》裏的明言所衍生的:人只會相信自己願意信的東西。用了八年征服了高盧(現今的法國)後,凱撒的威望迅速提升,卻惹來元老院上下的妒忌;他們勒令凱撒解除武裝、回到羅馬、打算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他。在回頭無岸的情勢下,凱撒決定寧可我負天下人,率領部下越過盧比孔河 (Rubicon),直搗首都羅馬。二千多年後,香港人面對這條盧比孔河,把這位梟雄的視野,跟時下活躍於香港政壇的人作個對比,可謂高下立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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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9月1日星期一

戰爭的餘韻-《永遠的0》與「海軍反省會」(下)

珍珠港一役後,聯合艦隊司令山本五十六的威望迅速上升;為求乘勝追擊,他主張再發動一次突襲,務求令美軍無法沾手亞洲戰場。有違傳統,策動是次作戰的,是聯合艦隊而非軍令部,後者在得悉計畫後,曾屢次告誡前者行動過於倉猝,但因為山本的個人威望,一切批評都不得要領。結果如史書所說,日方的意圖被美方破解,後者於是將計就計,設陷阱讓前者落網。事後,日方不單向公眾訛稱打勝仗,海軍將領更無需因此問責下馬。這次對外隱瞞軍情,令《永》的宮部的處境更為難堪。

到了1943年,日軍在太平洋的防線接連被擊破,宮部當時身處的巴布亞新幾內亞,據點亦告失陷。眼見軍隊的實力已所餘無幾,軍令部開始有人提案,要採取「以戰鬥機撞擊」、「必死必殺之戰法」。繼後,軍令部著手研發相關的武器,包括人肉魚雷「回天」號潛艇、與人肉飛彈「櫻花」號飛機等。翌年,眼見連太平洋最後據點-菲律賓也隨時不保,軍令部加緊製作自殺式武器;繼後,特攻術更被軍方採納為常規戰術。為了招募隊員,軍方刻意隱瞞他們的任務,直到最後關頭,他們才得悉前面是條不歸路。這些人,被軍方稱為「自願者」,但從隊員的角度看,到底他們的內心有多自願去送死,實在不言而喻。在這種形勢下,難怪《永》的宮部寧可抗命,也不讓他的學員合格。

1944年10月,美軍為重奪菲律賓,展開雷伊泰島戰役,神風特攻隊亦首度出擊。事前,軍令部準備好一份電報,只要部隊一出動,就立即發送到各報社,跨大他們的戰功,借此重振軍心。但來了這階段,日軍已是強弩之末,特攻隊的行動,極其量只是燈蛾撲火;該年年末,菲律賓終告失守。

翌年年初,眼見美軍即將入侵本土,裕仁天皇召開一次重要的軍機會議;結果,除了前首相近衛文麿之外,全部與會者都主張繼續戰鬥,拒絕和談。為此,軍令部編制了作戰方案,其中,他們竟然把自殺式攻擊視為主力。數十年後,參與反省會的老兵,不少直言軍方把兵士當作消耗品,已經喪心病狂;在頂多只能螳臂擋車的形勢下,產生了一個接一個的悲劇。目睹學員相繼陣亡的宮部,儘管以往頭腦有多清醒,終歸也被迫瘋,最後等不到戰敗稱降,就走上絕路。

戰後,海軍將領接受戰爭法庭審判時,堅稱特攻隊是由海外的部隊指揮,自己毫不知情。但不管盟軍對日軍的認識是多是少,只需按常理推測,不禁會問:要麼他們所言屬實的話,特攻隊何以一成立就馬上獲分配武器呢?此等特殊裝備,又會是由誰開發和生產呢?當然,以美國為首的盟軍為何不深入追究,留待專家查明好了。最後,一眾海軍要員都沒有被列為甲級戰犯,無需像陸軍的同袍那樣被處決,不少繼後更在自衛隊擔任要職。反之,身處海外的指揮官,名符其實地做了替死鬼。

《海軍反省會》記錄片的製作人,後來找來一位昔日的特攻隊員,但重未聽過反省會的老兵。在他的同意之下,製作人把反省會裏一些錄音選段給他收聽;當他知道,原來軍方早早就籌畫特攻時,他才恍然大悟,自己在軍方眼中不過是一顆子彈而已,如果沒有這些錄音,自己根本一直被蒙在鼓裏。

***

《永》之所以在日本大賣,理由眾說紛紜。有人認為是引起戰後出生的一代對太平洋戰爭的興趣,有人則被是宮部對妻女的愛、透過昔日救過自己的恩人得以重生所感動。筆者則根據電影與記錄片的內容,勾畫出戰時日本人的心理狀態:明治維新以降,日本屢次在戰場上獲勝,加上媒體不時美化軍隊的戰功,令舉國上下誤以為,勝利是垂手可得的。然而,太容易取得的勝利,令他們漸漸失去理智,以為只要不斷擴軍,就可以稱霸世界。當然,現實總不如理想那樣如意,當軍隊開始碰壁時,他們總會不惜代價,以圖修復失地。不難想像,在一味只靠士兵一腔熱血,欠缺周詳計畫之下,不僅無法如願,更枉廢了士兵的性命。為免影響軍心,他們不單對這些敗仗加以掩飾,更對如宮部那類、敢於講真話的人加以防犯。最終,當特攻隊成立時,大家即使明知隊員只會白白送死,都只能把反對的聲音藏在心裏。

事隔近七十年,東亞各國依舊對戰事責任爭議不休,現時的中國與韓國,不斷透過向世間展視自己當時的慘況,製造輿論以迫使日本認錯,但成效如何,大家有目共睹。筆者相信,站在日本人的角度看,外國畢竟太過遙遠,對那裏的情況不加以關心,是可以理解的。反而,戰時日本人的苦況,他們應該會更為注視,只要稍加努力,公眾自然會質問:最初是誰挑起對美英的戰爭(遠因可追訴至1934年,日本單方面宣佈退出華盛頓裁軍協議)?是誰倉猝制訂作戰計畫,導致嚴重傷亡(除了巴布亞新幾內亞之外,緬甸的戰線亦出現同樣問題)?在明知毫無勝算之下,是誰堅持繼續戰鬥,甚至會理所當然地認為,國民會甘願做炮灰呢?戰敗後,是誰透過美化特攻隊的事跡來混淆視聽,逃避當初把他們推向絕路的責任呢?從這個角度看,《永》雖然未至於顛倒是非,卻頂多只能隔靴搔癢,未能觸及核心問題。然而,要怪罪於原著者百田尚樹,筆者又覺得於理不合:畢竟,在現今的政治氣氛下,要揭露足以令日本在世人蒙羞的事,實在十分艱難。筆者相信,在宣揚反戰意識上,百田已經盡了自己的努力;至於國民能否因而醒覺,就要看他們的造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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