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1月7日星期三

「死亡」變奏曲-「孝道」

(中國人的)「殺子文化」,則是一種不折不扣的「死亡崇拜」,因此它將新的生機加而摧殘,去滋潤行將就木的朽物。 -孫隆基《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-新千年版》第 231 頁,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,2005 年

近年我一直在看鹽野七生的《羅馬人的故事》,其中有一個故事,記述五賢帝之一哈德良的晚年:

羅馬帝國的高尚階層,有一項現代人覺得難以致信的習慣:每當他們患上不治之症、或年老百病叢生的時侯,他們會以禁食進行慢性自殺,因為他們認為,繼續苟延殘喘是一種恥辱。公元138年(即東漢永和三年),是哈德良皇帝在世的最後一年,當時他已經虛弱得連自殺的力氣也拿不出;某天,他將一把短劍交給一位年輕的轎夫,叫他刺死自己,那位少年當然哀求皇帝收回成命,皇帝也不敢再強求。然而,哈德良仍未肯罷休;他暗中吩咐御醫,開一些毒藥給自己。御醫心知君命不能不從,但從命的話又等於弒君,結果毒藥是開了,吞下它的卻是御醫自己。經過這場悲劇之後,哈德良才回心轉意,放棄自盡的念頭。

原來《楢山節孝》的情節,早在兩千年前已經上演了,而且主角竟是至高無上的羅馬君王。其實,西方在兩千多年的歷史上,有沒有出現一位刻意追求長壽的君主呢?恕小弟孤陋寡聞,我不覺得有。相反地,在中國,莫說帝皇將相,就連黎民百姓,都特別講求補身與養生;說穿了,就是怕死。當人害怕面對某個問題時,通常都會扮成駝鳥,把頭鑽入沙堆,以為問題就此消失。套入以上的比喻,我們不難觀察到,中國人對待「死」也是採取這種策略的,並將之投射到日常生活裏:例如在中國的建築物(特別是人流多的),許多時是沒有四樓、十四樓等層數;中國人送禮時,絕不能送鐘等。

從這種「死亡恐懼」,衍生出一種東方人獨有的文化,就是「孝」了。在古代漢語,「孝」與「老」相通;「孝」者,即奉「老」人為尊,「老」人既是行將就木卻又恐懼死亡,於是在潛意識上非常害怕比自己更有生命力的東西。「老」人的對策,就是把自己對「死」的畏懼壓在後輩身上,迫年輕人跟自己一樣,任何少年意圖突破這個金剛圏,都會被「孝」這個緊箍咒打壓的;魯迅筆下的「禮教吃人」,可謂一語中的。慢慢地,整個「孝」字當頭的社會就變成了「老」人社會,形成了孫隆基筆下的「死亡崇拜」。因此,環看中華五千年歷史,能拿得出如哈德良般面對「死」的氣蓋的帝王,竟是一個也沒有;老蔣與老毛,雖是幾十年的宿敵,卻有一個共通點,就是年過八十仍牢牢地抓住權力不放,成為最佳的反証。

呼應上篇關於「東方史觀」的論述,余試圖分析它的成因:在位的「老」人,透過向全國推行「孝」道來維持政權的正統性,平民百姓為了對「老」人盡其「孝」道,自然不敢評論在位的「老」人。因此司馬光寫《資治通鑒》,只會以後周作結,當今宋朝之事絕不可談;這情況在《二十四史》則更顯著:《宋史》由元朝的脫脫寫,《元史》由明朝的宋濂寫,《明史》由清朝的張廷玉寫。新中國成立初期,曾經有「百花齊放」「百家爭鳴」,但當眾人議論本朝政事不久,在位的「老」人就展開了「引蛇出洞」的反右運動了。在這種「不論本朝之事」以盡「孝」道的風氣下,中國人誤解歷史實在是心甘情願的,寧可信片面的謊言,也不去探究歷史的真相。

彭定康在文章中說 "Historical debate is a sign of a healthy society." (歷史的爭辯令社會更能健康發展);從這個標準再看中國社會是否健康發展,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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