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2月18日星期四

「恭喜發財」?

(註:牛年起始時,筆者寫過一篇同名的文章;一年過去,筆者決定重寫一次。)

農曆年既然是華人社會最重要的節日,期間大家的所作所為,或多或少可以反映中華文化的特色。

恭喜發財,大家在碰面時例必會說;不管我們最終發財與否,在佳節期間說些「好意頭」的說話,是國人的習俗。然而仔細一看,「意頭」這種東西,似乎只有華人社會才特別重視,莫說大時大節,即使是日常生活裏,我們對「好意頭」實在是趨之若鶩,例如公司在選上市編號時,總會選3或8字。可是事情的吉凶,往往都不在我們的掌握之中,一味追求吉利的「意頭」,似乎有點兒不切實際。趁着新年,我們不妨值得探討國人的這種心態。

反觀西方社會的人,聖誕新年裏只會祝對方「佳節愉快」,佳節過後,大家繼續如常幹活,祝福亦隨之過去。但華人社會裏的祝賀說話,可謂五花八門,那些句語,更會滲到歌曲、電視與電影等的媒體裏,務求在節日裏營造一片歡樂氣氛。但對一般人來說,那些如「萬事勝意」、「財源廣進」等的祝願,用英語說真是 Too good to be true (想得太美了),若有人相信它們最終會靈驗的話,我們除了說他太天真之外,實在沒有更貼切的形容。那麼,這些我們經常掛在嘴邊的祝福語,豈不全都是空話嗎?既然是空話,為何我們仍要樂此不疲地說下去或唱下去呢?沒有強大的誘因,實在沒法解釋這種看起來十分愚笨的所為;也許,那些(空洞的)祝福符合了我們潛意識裏的某種渴望,認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,都會是美好的。有這種渴望,確是人之常情,但當整個民族都熱切追求「好意頭」,並唱得越來越響亮的時侯,這不是反證了,我們根本無法面對逆境嗎?一個喜歡以一大堆空話,去掩飾眼前困境的民族,給世人的印象,是成熟還是幼稚呢?更糟的是,這種凡事都渴望「好意頭」的心態,令人很容易墮入迷信的陷阱,寧可信片面的空話(甚至謊言),也不信客觀的事實;這樣說,我們豈不是身處一個專門玩「假大空」的社會嗎?連黎民百姓都沉醉於「假大空」的話,當權者能不大搞特搞「假大空」嗎?

不瞞大家,說到這裏,我發覺自己開始討厭農曆年,討厭的不在節日本身,而是以上這些「假大空」的傾向。對我來說,能愉快地渡過這個節日,已經很滿意了,其他的祝願,我只會禮貌地說句「No, thanks (不必了,多謝)」。

2010年2月5日星期五

與馬勒的音樂之緣

die Symphonie muss sein wie die Welt. Sie muss alles umfassen (交響樂就像世界,要包涵一切事物)
馬勒 (Gustav Mahler) ,1907年11月與西貝流斯 (Jean Sibelius) 對話的節錄
練總在最後一篇專欄中,透露自己是個馬勒狂,當年就是因為太入迷,因而未能完成博士論文。筆者雖不如練總那般多才多藝,但對馬勒的音樂同樣有份不解之緣。

開始接觸他的音樂,是個非常偶然的機會:猶在求學時,某電視台播映了《銀河英雄傳說》的動畫;在信博裏,相信有不少《銀英傳》的「粉絲」,而筆者印象最深的,是動畫中的配樂。為求追查來源,筆者遊走了信和與荷里活各唱片輔,搜尋《銀英傳》的原聲大碟;當然,仍然是學生的我,根本沒有財力買這些動輒二三百元一張的CD,我能做的,是閱讀印在封底上的曲目。在上面找到最多的字,是「マーラー」,但要把日文的譯音換成英語,實在有點難度;直至走到圖書館的唱片架上,才知道是 Mahler。時至今日,我早已丟下田中芳樹的著作,但馬勒的音樂,我仍然有聽。

演奏他的音樂,確實是項浩大的工程;要欣賞,從前只能靠聽唱片。可喜的是,自從大師迪華特上任港樂總指揮後,本地樂迷終可一飽耳福,親身感受它的震撼。今個樂季,港樂更上演兩首馬勒的作品:去年十二月有以唐詩為靈感的《大地之歌》,下星期則有「賣飛佛」的第三交響曲。熟悉他的音樂的人,都清楚馬勒不忌諱地在創作中談論死亡觀,但這首第三交響曲,是少有的例如。相反地,從起首「夏天的行進」,到結尾「愛告訴了我什麼」,曲裏每個樂章,都呈現着豐富的生命力;難怪馬勒會誇言:這首作品不是音樂,純綷是自然之聲。要一氣呵成地演奏這首差不多兩小時的作品(單是第一樂章就超過半小時),是對樂團的最大考驗。

當年電視台播的《銀英傳》動畫,只播了第一單元,而這單元在結束時,正是以《馬勒三》的最後樂章為配樂。港樂把《馬勒三》宣傳為情人節獻禮,實在有點兒張冠李戴,但無論如何,今次的演出仍是不容錯過的。

2010年2月1日星期一

通識的目的(與為何我參加《動筆動思考》)

過去兩次,我都是在談什麼不是通識;今回,該說一說什麼是通識了。

數年前在因緣際遇下,我認識了鄧文正博士;他為了實踐自己對教育的理想,多年前毅然辭去大學的教職,並創辦自己的學舍。在大家還未知「通識」為何物之際,博士已率先搞通識課了,課堂中閱讀的文章或書籍,可謂包羅萬有;例如現在我們讀的,是羅素的《西方哲家史》,要在堂上講完整本書,猶如修建巴塞羅那的聖家堂一樣,因為我們不單要讀懂內容,還會有許多的討論,有時僅是一個簡單的問題,就可以談上大半個小時。就像最近,我們在讀托馬斯·阿奎納 (Thomas Aquinas) 如何以邏輯推理,證明神的存在。然而此等議論,不管時空是在九百年前的中世紀歐洲,還是今時今日的香港,都沒可能有結論;既然如此,也許你們會問:還值得花時間嗎?我則認為,能回答這個問題,便可知道通識的真正用途了。

不管我們身處在什麼文化,任何神明或鬼怪,你信則有,你不信則無。以哲學證明神的存在,看起來有點兒多餘,羅素甚至認為,為一個早已訂立的結論找論據,極其量只是一種辯謢,本身並不是哲學,故此托馬斯的成就,與古希臘的哲學家相比可謂差天共地。當然,托馬斯的論據出色與否,大家各有觀點,但至少他意識到,自然哲學無宗教種族之分,以它游說異族與異教人歸依基督,會來得更有說服力。換個角度看,他之所以要用自然哲學立論,其實是隱晦地說明了,單靠領洗、誦經、禱告、上主日課、參與彌撒等的行為,不足以支持自己宗教的合法性 (Legitimacy);因此,不論托馬斯的著作成效怎麼,但最低限度,是他對信仰的一種自省,而他身為局內人,也肯作這樣的反思,實在值得尊敬。

回到今天,我們聽到諸多的意見,認為「通識」可增進知識、擴闊見野云云,然而這些理由,都是趨於功利。但以功利的心態學所謂「通識」,豈不是局限了自己的見野嗎?其實對我來說,通識的最終目的,就是自省與反思。古希臘的蘇格拉底,也許都是透過自省,才會知道自己完全無知;瞭解自己無知,才會虛心學習,然後再以新的知識,反思自身、反思社會、以至反思國家。反思過後,會再學習新知識,有時侯,甚至要「反學習」(Unlearn),摒棄某些故有的知識,如此不斷循環,個人、社會以至國家才會不斷進步;憑此,他才能遺下睿智的明言「未經反思自省的人生,不值得活」。一千多年後的托馬斯·阿奎納,可能也是要實踐這份智慧,才立志著書立傳。因此對我而言,只要是以自省與反思為學通識目標的話,不管在博士的通識課上讀什麼,歷時要多久,反而是次要。從課堂裏打好基礎後,我開始以寫博客實行這個目標。經過一年多的鍛練,來到2009年,我以相同的實踐態度,報名參加第一屆《動筆動思考》文化組,結果從千多名投搞者中突圍,成為二十多位成員之一,並兩度獲選「最佳文章」;這個小成就,博士佔的功勞最大。

最近得悉,新一屆《動筆動思考》快要啟動的,對有志參加的人仕,我有以下的建議:只要你是循以上反思的路線出發,你的文章至少不會太爛;不論你的風格是偏向理性(如筆者)還是感性(如文化組許多組員),也請緊記:你的文章,是寫給別人看的專欄,不是寫給自己看的筆記,在落筆前,請先弄清自己的思維(詳見拙作《執正語文,不如執正思維》),思維清晰,才能以精確的文字表達,讀者才能容易明瞭自己的意思。最後,謹祝各參加者有理想的成績!

2010年1月24日星期日

沒有 Peacemaker 的社會


2010年NHK的大河劇,邀來萬人迷福山雅治飾演明治維新的幕後功臣坂本龍馬。在片頭的動畫上,閃出了三個形容龍馬的英文字:Fighter, Idealist 與 Peacemaker;對前兩個稱號,筆者不表示意見,唯獨最後一項,實在值得斟酌。無可否認,他身為土佐(高知縣)的一介草民,竟可促成長期為死敵的長州藩與薩摩藩聯手,以此功績來說他是 Peacemaker (締結和平者),表面上很合理,我們作為外人,也不宜猜測龍馬在背後有何圖謀。然而這次同盟的背後,是要以德川幕府為共同敵人,從當時雙方勢成水火的局勢看,根本談不上什麼和平;當然,這不是龍馬的錯。德川家茂與孝明天皇相繼去世,令局勢變得無比混亂;遺憾的是,在此關鍵時刻,龍馬遭受暗殺而英年早逝,若果他能活到繼後的戊辰戰爭,親身見證薩長聯軍與效忠幕府的志士互相廝殺的話,不知他會否後悔當日的舉動。把 Peacemaker 這個美譽賜給他,確實是一種諷刺。

或者,我們應該換一角度看:Peacemaker 這個英文字,確實沒有合適的翻譯;查遍了中英與日英辭典,都把它解作「調停者」,製作人使用此字,也許就是基於這種誤解。但 Peacemaker 的功勞,又豈止調停衝突那樣簡單呢?例如二十年前,結束牢獄生涯的曼德拉,不單沒有主張報復當年欺壓他的白人(津巴布韋的穆加貝是個反例子),更積極促成種族和解與共融;自他就任總統後,種族衝突正式成為歷史(詳細請看電影《不敗雄心》)。憑這份努力,他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,是位名乎其實的 Peacemaker。這種和平之所以名符其實,全因各方都本着包容的心,透過理性討論解決紛爭,最後在全體人員同意下,達成保障各方利益的和議;這樣,和平才能恆之以久。

反觀在東方社會,能拿得出以上的能耐嗎?薩長聯軍打着明治天王的旗幟,指令幕府與其軍隊投降,那算是「平」嗎? 後來各方仍然對峙,觸發了戊辰戰爭與西南戰爭,那算是「和」嗎?把視線轉到今時今日,最近聽到所謂「深層矛盾」的討論,但試問哪個社會完全沒有矛盾呢?有的話,我們又怎麼解決它呢?是訴之於理性討論、化解紛爭,還是互相指罵、各不相讓呢?一個不管是當權者還是反對者,都容不下反對意見的社會,能夠理解和平的真義嗎?不能的話,是否代表這個社會在骨子裏是橫蠻暴戾呢?

沒有和平或 Peacemaker 意識的民族,能為其他民族之表率嗎?

2010年1月17日星期日

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


以下的情節,不僅在電影劇集裏經常出現,在現實生活中也不罕見:一個普通的中國式家庭,父母為求子女日後活得好一點,全心全意當「廿四孝家長」:供書教學自然不在話下,任何補習、比賽、活動甚至海外交流,只要經濟上能付擔的,都會讓他們參加。父母的本心,總體來說是善良的,誰知集萬千寵愛的子女,竟會對父母說:「你們為我做了那麼多,究竟有沒有問過我將來想怎麼樣呢?」。很明顯,兩代人是不能交心的,父母對子女做的一切,子女只能照單全收,子女有什麼意願,父母可以置之不理。這個現象,我們稱為代溝 (Generation Gap)。

用以上的觀察,我們不難分析「八十後反高鐵」現象背後的意義:筆者不是工程師,不打算評論高鐵工程應否上馬;然而,當聲稱支持工程的團體(當然,他們是否完全理解工程,是值得深思的。),在報章登廣告表明立場後,某電視主持隨即譏笑着說:現時歐美社會都在討論,報紙還有沒有存在價值,那些團體刊出的廣告,實在會有多少人看呢?這些單向的傳統媒體,已經被「八十後」(甚至是「七十後」)摒棄了,現在他們用的,是 Facebook、Twitter、Youtube、博客(包括信博吧)等的互動媒體。但此等新媒體,上一代人又不會使用,連溝通的平台都不同,雙方又怎能沒有衝突呢?闊一點看,「八十後」之所以對政府不滿,也許與上述子女對父母的牢騷是同出一轍的:上一代人(包括政府)滿是以為,搞那麼多的基建、教改、六大產業、國內實習等的計畫,都是為下一代著想,但下一代的打算,上一代人又聽到多少呢?姑且勿論打算是好是差,要是連聽都不屑聽,下一代人會否覺得自己受尊重呢?更糟的是,某個社會裏的代溝之深淺,反映它是創新還是守舊,以此為指標,我們的社會又是什麼樣子呢?王迪詩曾說:「公務員『活化』古蹟,不如先『活化』自己。」(詳見《中環的前途》),試問由一群已列入「古蹟」的腦袋當領導,香港的前途又會變成怎麼呢?

回到上面的小故事,假若父母真誠地說「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」的話,改變還是來得及的。反觀這個社會,為政者何時才會醒覺,他們千辛萬苦幹的東西,那些「八十後」根本不想要呢?

2010年1月10日星期日

執正語文,不如執正思維

某天往尖東赴約,在地鐵站下車,出閘後再乘升降機上地面。現時的升降機,許多都有預先錄好的提示話音,但在尖東站聽到的,實在不能不令人滴汗:

請留意開門方向 Please note which side of the door will open (如有誤請提點)

升降機有兩扇門,服務樓層只有地面與地下,使用者從某扇門進入,必定在另一扇門離開。這樣的話,何不乾脆把話音改為「請在對面離開 Please alight at the opposite side」呢?使用升降機的,即使是失明人仕,難道真的不會注意哪扇門會開啟嗎?「請留意開門方向」這句提示,實在可有可無,有的話,更是侮辱使用者的智慧。

類似的拙劣語文,陳雲已在他的著作裏點出過,筆者不打算重覆。問題是,語言無非是傳達思想的媒體,我們先要在心裏有些念頭,才會選擇適當的語言,表達給別人看。上述的那句話音,文法上完全正確,但因為裝升降機的人漠視實際使用的情況,才會有如此差勁的提示。語文能力要好,文法、詞彙等的硬件還是其次,首要關鍵的是思維;思維弄不好,管他用上最恰當的辭令、最正規的語法,聽者與讀者都會覺得言之無物。六十多年前,英國作家歐威爾 (G. Orwell) 寫了一篇短文 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,正好預視這個問題:我們思想愚笨,才會使用醜陋與不精確的語文;而我們粗疏地使用語文,又會令我們的思想更為愚笨。用此對照以上或陳雲列舉的事例,大家能對香港社會的發展感到樂觀嗎?

最近看到新聞一則,指自教育局宣告教學語言「微調」後,一些在來年會以英語授課的中學,即時收到大批入學申請。然而,假若那些家長與學生,只知道英語授課有助日後「搵食」,而缺乏歐威爾的意識的話,是否能如家長與長官的意願般,可提升學生的語文能力嗎?僅執正語文,而不執正思考,我們是否如英文的成語般,把車放在馬的前面嗎?

2010年1月1日星期五

痛苦,必要的嗎?

欲求文明之幸福,必經文明之痛苦,而這痛苦,就叫做革命。
電影《十月圍城》中的對白
電影《十月圍城》,英文名稱是 Bodyguards and Assassins(保鏢與刺客);在老佛爺眼中,搞革命的孫文醫生確實是眼中釘,不將之除去,他朝必會危害自己的江山,因以派手下刺殺他;為了抗衡那些刺客,才會有保鏢出現。當然,電影內容是虛構的,但故事之條理,中國人不會感到陌生:任何專制的統治者,都會用盡方法打壓政敵;莫說如秦始皇之類的暴君,即使是人人讚許的唐太宗,也要靠殺害親兄弟才能登極。看來從古到今,不管統治中國的君主是好是壞,都不會包容反對自己的人;因此非常諷刺地,在《十月圍城》上映之際,共和國把搞「憲政革命」的劉曉波再度關進獄中。

故然,1905年的清帝國,已是病入膏肓,縱使沒有六年後的革命,大概當時也沒有人相信帝國能千秋萬世,即使是頂戴花翎的,也深知事態不妙。修讀醫科的孫文,毅然要替這個病了的國家動一場大手術;如片中所言,他握着的手術刀,叫做革命。然而環觀歷史,革命之形成,往往都是當權者不斷積弱卻又故步自封,反對派才能乘虛而入奪權,其間死傷無法估計。問題是,這些血腥的場面,真的是必要嗎?當權者與反對派,真的無法坐下來坦誠談判嗎?

一百多年後,共和國出現空前盛世之際,劉曉波提出了《零八憲章》;他是否存心打倒當權者,我不作評論,但至少,憲章是他對治國的一點建議;再者他勢孤力弱,又不能像孫文般有龐大的經濟後盾,假如他真的能憑一紙憲章推翻整個政權,出問題的究竟是劉生還是政權呢?然而,當這班從前的反對派,靠革命上台成為當權者後,連一位平民的進諫都不能容忍時,難怪我們又要等到他們由盛轉衰,後人再發動革命,才能解決社會的矛盾嗎?如此當權者與反對派、加害者與受害者不斷循環,上一代人流過的血與淚,豈不是全部付之東流?外間的人,又會認為我們是個包容還是暴戾的民族呢?

1787年,美國剛從英國獨立後不久,五十五位來自十二州(羅德島州沒有參與)的代表,齊集費城商議治國之道。經過四個月的辯論與妥協,最終編成了美國的憲法,雖然偶有修訂,但大部份條款仍然沿用至今。那班立國者,證明了欲求文明之幸福,痛苦是可以完全不必要的,自稱有四千年文明的民族,能拿得出他們這份能耐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