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4月22日星期三

文學 - 靈魂的醫生

如是我口寫我心,文字必能反映作者的經驗和思考。這點我是深信不疑的,否則一切都沒意思、沒靈魂了。有人說文字是思緒的沈澱。對讀者來說,其實是它有足夠的深度打動他們內心深處。閱讀文字的一刻澎湃的確是令人享受的。懂得運用文字的人不能欠缺相等的思考,但思考會令人變得孤單,所以讀到有感覺的文字是如此令人安慰的一件事。如果只以天才來解釋這些作者的能力,實末殺了作者的一番心思。因此,我們不但會很佩服,而且還會報以感受和分享,要知道知己的聲音是何等寶貴的。
佚名《讓文字當我的心理醫生
週末時,偶爾在電子郵箱裏收到一則文章,雖然不清楚作者是誰,卻寫得非常有意思,因此我節錄一段作引言。

簡單地說,好的文人與文學,活像是一面鏡子:小則反映自己的思緒,大則揭示社會的百態。非常有趣的是,優秀的文學,反映的通常都是人性陋醜的一面,例如貪婪、妄念、懶散、嫉妒、怨忿等。這些作品時刻地提醒我們,人是充滿缺憾的,但人畢竟不是神,世間沒有人是白璧無瑕的。文人所做的,正是如實地把這些病態的東西展示給大家,作用有如一位醫生,把病情告訴給病人一樣;因此,文人與文學,可以說是我們靈魂的醫生,文人手中的筆,就是人性的手術刀,它把眾多似是而非,以空言構成的表皮撕開,把真相展露給大家看。亞里士多德的名言「肅劇是靈魂的洗滌」(註:我同意劉小楓的見解,把 Tragedy 譯為「肅劇」而不是「悲劇」),和「詩比歷史更真實」,正是這個意思。許多時侯,文學者都給人一種孤高的形象,因為引文中所謂「思緒的沈澱」,一定要在心靈靜止而不受騷擾之下進行的,否則沈澱物不夠多不夠深的話,就不能寫出感人的作品。

然而,我們很容易察覺到肉體上的病徵,但甚少注意到靈魂裏的毛病,因此那些點出人性與社會陰暗面的文人,很自然地成為專權者的打壓對象。回想一個多世紀前的帝俄,出產過如普希金、果戈理、托爾斯泰、杜斯妥也夫斯基等的偉大文人,但共黨政權一上台,文學淪為宣傳機器後,俄國文學就從此絕後了;在二次大戰前的德國,公開反對納粹主義的,大部份都是文人:諾貝爾文學奬得主托馬斯·曼 (Thomas Mann)、寫下《逃避自由》的心理學家弗羅姆、寫下《通往奴役之路》的經濟學家海耶克等;縱使他們的學科完全不同,但他們都是在揭示社會的弊病,為了延續這個使命,唯有流亡國外。歐威爾 (George Orwell) 的短文《妨礙文學 (Prevention of Literature)》,指出一個竄改事實的人,是不配被稱為文人的,因此文人的基本要求,是必需有求真的態度,否如就如引文所說,寫的一切都是沒意思、沒靈魂的。上面的引文,很確切地寫出一個文人應有的風骨。

從以上的分析,我們不難想像到,文學這個講求真實的科目,實在是充滿科學精神的;遺憾的是,現今高中學生全部都要分文理科班,文學反而被編入文科班,令理科生無法學習這一門理性的學科。多閱經典的文學作品,有助我們勇敢地面對自己陋醜的一面,並學會擁抱和接納它,正如太極中的陰與陽般,形影不離。也許,這就是人的宿命。

2009年4月18日星期六

堅拒混淆史實

整體上,我們(按:指自己與裕仁天皇)是希望早點接受投降的,因此我們對(廣島與長崎的)原爆並不感到意外 ... 事實上,兩次原爆與蘇聯參戰,這兩件事也有正面的影響,我認為若果它們沒有發生的話,我們根本不能成功。
你可以說,拜託原爆與蘇聯參戰,日本(國力)才能回復至現在的水平。
木戶幸一,1966-67 年在憶述 1945 年日本戰敗稱降時的談話
二十年前的四月十五日,曾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身故,由此引發的政治風波,歷時兩個月;當時香港主權還有八年就要易手,港人因而對這場風暴格外關心。這場風波,最終以悲劇收場(不管責任誰屬,都是一場悲劇);然而悲劇過後,中國的經濟實力,也是在這二十年間不斷擴張,今年更超越了德國,成為僅次於美國與日本的第三大經濟大國。於是乎,有一些自命愛國之仕,挺身而出替當年的清場行動背書,說政府如來不果斷鎮壓的話,中國勢必陷入動亂,也就沒有今日的成就云云;港大學生會會長陳一諤的言行,筆者認為只是冰山一角。最近筆者讀了一本寫得非常精彩的書,也許可以給大家一點啟示。

由紐約州立大學 Binghamton 分校歷史系教授畢克斯 (Herbert P. Bix) 撰寫的 Hirohito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 (臺灣譯本《裕仁天皇》),在 2001 年獲得普立茲非小說類書籍大獎。書中最震撼讀者的篇章,要算是描述 1945 年日本遲來的投降決定了:作者認為,縱使當年戰局的發展對日本非常不利,但裕仁天皇與軍方將領,當時仍堅信日本有能力反敗為勝,而和談只是敗者所為,除非取得重大勝仗,否則不會主動與盟軍談判停戰。他們為了等待這場越來越不可能的勝仗,有意識地錯失了三次和談的契機,結果招致日後的災難。

(一)在二月十四日,前首相近衛文麿上奏給裕仁天皇,認為歐洲戰事將接近完結,一向對日本虎視耽耽的蘇聯,遲早會對日本宣戰。鑑於軍隊(註:「皇軍」一詞僅是一個概念,不是正式稱號)在太平洋戰線中節節敗退,戰敗只是時間的問題;他懇請天皇盡快與盟軍展開和談,也許還可以保住江山。然而,裕仁天皇在同月召集所有在世的前首相,商議應否繼續戰事時,主張和談的竟然只有近衛一人,其餘與會者都主張奮死抵抗。最終天皇下令繼續戰鬥,說除非取得重大勝仗,否則不會和談。

[如果日本在二月願意和談的話,沖繩戰役與盟軍大空襲就可以避免。]

(二)六月初,沖繩列島宣告失陷,加上納綷德國在一個月前宣佈投降,日本己經被盟軍孤立。據作者研究內大臣木戶幸一(相當於天皇的私人秘書)的日記所發現,裕仁天皇是在沖繩失陷之後才希望求和。然而,後來天皇與其政府所做的,卻是一場徹底的賭博:一方面尋求蘇聯協助,意圖抗衡以美國為首的盟軍;另一方面執行「決號作戰」,全力抵抗快將登陸日本本土的盟軍(當時更有人提出「一億玉碎」的豪語)。當時前外相幣原喜重郎,更對外相重光葵說:「日本老百姓會漸漸地習慣盟軍的轟炸,只要國民團結一心,鬥志就會更旺盛,屆時盟軍便會知難而退。」

[如果日本在六月願意和談的話,盟軍大空襲的死亡人數可以大幅減少。]

(三)七月二十七日,盟軍向日本發出《波茨坦宣言》,指令日本必須接受無條件投降,戰事才會結束;日本隨後發出著名的「默殺」回應,完全把宣言置之不理。後人認為把「默殺」譯為 ignore it entirely 是錯誤,但書中引述前海軍大臣米內光政對其秘書的一段談話:「先發聲明的一方,永遠是處於下風的。邱吉爾己經垮台了(註:邱吉爾在當年大選中敗給工黨的艾特里,失去首相寶座),美國也開始被孤立。因此不需太急切,政府根本不需回應。」因此,縱使翻譯有誤,盟軍沒有誤解日本政府的意圖。

[如果日本立即接受宣言的話,兩次原爆都可以避免。]

從以上三點史實,可以證明木戶幸一在二十年後辯稱裕仁天皇當時想早日求和,基本上是謊話,否則兩次原爆是完全可以避免。至於他說對原爆不感到意外,更令人感到氣憤:裕仁天皇既然深受儒家思想影響,一定聽過《孟子·盡心下》一句「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」,但他非但沒有保障百姓的性命財產,反而鼓勵他們寧作玉碎不作瓦全,目的只為保住自己的皇位,徹底違反孟子的教誨。最後他說日本的經濟復甦全拜原爆所託,簡直是用死難者的鮮血掩飾自己的戰爭責任。因此,那些企圖替當年清場行動背書的人,其心態與替戰爭背書的木戶幸一是無異的,都是企圖混淆歷史以維謢自己的權力,與歐威爾 (George Orwell) 認為極權者最善於竄改歷史的理論,不謀而合。

最近,日本宮內廳宣佈明仁天皇伉儷七月將造訪夏威夷,有傳聞說屆時他們將會憑弔當年被日軍轟炸的珍珠港。雖然傳聞至今仍未被證實或否認,但從他們於 2005 年參觀曾有日本人不甘做戰俘而集體自殺的塞班島所見,明仁天皇顯然是不同意當年父皇所為的。他的勇氣,確是值得我們敬重與學習的,因此對付木戶幸一之輩,我們或許應該可憐一下他們,因為他們都是膽小之徒。

2009年4月14日星期二

「悶」是什麼

你不能踏在同一條河兩次 (You cannot step the same river twice)
赫拉克利特 Heraclitus (公元前 535–475 年)
由大學畢業至今,筆者都是當會計師,最近有人問我,整天只是對着數字的會計工作,是否很悶。我沒有即時回答,因為這個問題看似很簡單,但再看深一層,卻是一個充滿挑戰的哲學問題。要答客問前,先要搞清楚:什麼是「悶」?

雖然筆者沒有讀過古代漢語,但單從字形上看,創造「悶」字的人實在十分聰明:把「心」關在「門」內,就是「悶」。我們之所以覺得「悶」,其實並非因為沒有外來的刺激,而是我們把自己的心關起來,無法接收這些刺激。打個簡單的譬喻,我們每天早上出門,走十分鐘的路到車站;由於這條短路我們每天都在走,習以為常下,我們很少留意路旁開了什麼花朵,樹上住了什麼雀鳥等等。赫拉克利特的名言,提醒我們身邊的世界正不斷地轉變;事實上,我們身邊有着許多有趣的事物有待我們發掘,只是我們視而不見罷了。簡單地說,從平凡中找出不平凡,就是破「悶」的最佳辦法,再進一步想,創意就是這樣產生的。美國藝術家安迪·沃荷 (Andy Warhol) 之所以成為波普藝術 (pop art) 的先鋒,是他懂得如何把平凡的東西變成藝術,例如他把每家超市都買得到的金寶湯,搖身一變成為自己的成名作 (signature piece)《32罐金寶湯罐頭》。雖然至今仍然有人認為沃荷的作品庸俗,但至少他告訴了我們,藝術其實並非一門高深的學問,只要我們願意打開自己的心,感受身邊的事與物,世間任何東西,都可以是藝術品。

再回到工作上,筆者曾經聽過一句不知出處的名言:重複不代表悶,重複而沒有意義才是悶。其實,只要覺得自己的工作有意義,就不會覺得沉悶。黑澤明有一齣遺作,名為《生きる》(國內譯《生之慾》實在很拙劣,香港譯《留芳頌》縱使典雅但又太離題,筆者較喜歡直接譯作《活着》),片中的女主角,毅然辭去看來很安穩的公務員工作,轉職做玩具廠的女工,也是這個原因;其實這兩份工作,每天都是重複既有的步驟,但對女主角來說,公務員的工作沒有意義,但生產玩具卻是充滿意義,因為只要那些玩具能令小孩子快樂,再刻版的工作都值得幹。能在工作中找到意義,就是推進我繼續做會計的動力,至於對我而言,工作的意義在於能令別人更順利地完成他們的目標。猶記得我最初入識公司時,大老闆要求每個部門寫一份工作細則,列明每次財務月結時需要完成的程序;我的原則是,細則一定要令讀者容易明白,因此最好少用文字而多用插圖,結果是雖然我花了最多時間編寫,卻被大老闆指名嘉許,並要求其他部門都採用我的標準。其他人找到的意義,可以與我很不相同,但如上段所說,能從平凡的工作中尋找出不平凡的意義,本身就是一門生活的藝術。希望以上的文章,能回答這位朋友的問題。

2009年4月7日星期二

民主的迷思

毫無疑問,在民主與極權的鬥爭中,極權主義一定會獲勝,並且會控制這個世界。民主的時代已經完蛋了,民主制度也快將崩潰,世間不容許有兩套(政治或)經濟制度並存。
松岡洋右,1940 年 7 月 21 日在接受美國記者專訪時的一段即興談話;翌日他接任為日本外相。
美國的《時代週刊》亞洲版,在今年(2009 年)一月刊登了一篇題為 Asia's Dithering Democracy (抖震中的亞洲民主) 的專題報導,值得一眾民主信徒細閱。亞洲許多推行民主政制的國家,無獨有偶地在去年 (2008 年) 下旬陷入混亂:在泰國、南韓、孟加拉與馬來西亞,市民紛紛走上街頭抗議政府;巴基斯坦的政府更近乎失效;即使是經濟較發達的臺灣與日本,其政府民望也不斷下滑。週刊引述亞洲民主動態調查 (Asian Barometer) 的最新研究報告,指出越來越多亞洲人,覺得推行民主不能令自己的生活得到改善。事實上,民主政制在亞洲是新鮮的事物,假如沒有西方社會的介入,亞洲國家自身根本不會推行民主。週刊列出了四項缺失,解釋亞洲推行民主時為何困難重重,筆者不打算重覆論述;但綜合這些缺失,似乎都離不開一個主題:強人政治的意識,在亞洲社會依然非常牢固。亞洲的首個民主實驗,發生在一個世紀前的日本,史稱「大正民主」;可惜實驗不僅失敗收場,而且間接地令軍國主義抬頭。這段歷史,很值得大家借鑑。

時下大眾對於明治維新的認識,往往只流於在硬體上:說它如何令日本富國強兵,打敗大清與帝俄,帶領國家現代化,成為世界不容忽視的列強云云。然而,由睦仁(明治)天皇建立的大日本帝國,雖然在外型與西方的君主立憲帝國很相似,但實情並不是如此:根據在 1889 年頒布的憲法,立法權屬天皇所有,而帝國議會則是扶助天皇立法的機構;雖然憲法實施以來,天皇從未否決過議會的法案,但憲法的條文,明顯地保留天皇親政的特色,十分符合儒學的政治理想。睦仁駕崩後,由嘉仁(大正)繼位,嘉仁自少體弱多病,許多時侯不能親自打理政事,很自然地,帝國議會漸漸地擴展自己的影響力。在這背景下,政黨紛紛成立,透過選舉進入議會,議會內最大政黨組成政府內閣執政,情況與近代的英國議會很相似。大正 2 年 (1913 年),法律學者美濃部達吉,更提出了「天皇機關說」,主張天皇只是國家行使統治權的機關,而主權應屬於國民全體,非常接近西方君主立憲的理想。在「大正民主」與「大正浪漫」的氣氛下,社會比明治時代變得更自由與開放,日本也更進一步地脫亞入歐。

可惜的是,多年的自由民主風氣,未能改善日本人的生活:貧富懸殊的情況日益惡化,由平民組成的軍隊,漸漸不滿財閥與政客漠視他們的苦況,部份激進的軍人更主張發動政變奪權。另外,有陸軍將領以憲法列明軍隊統帥權屬天皇而非政府所有為理由,堅決反對民選的政客介入軍隊事務;美濃部的「天皇機關說」,正正點出憲法的這項漏洞,並擔心軍隊日後可以為所欲為,完全不受監管。總體來說,雖然上層將領與下層士兵訴求不同,但政黨政客與自由主義者卻是他們的共同敵人,簡單地說,軍隊中人都是反民主的。軍隊與文官之間的衝突,隨着皇太子裕仁親王在大正 10 年 (1921 年) 攝政開始漸漸升溫。

裕仁自少深受儒學家杉浦重剛薰陶,相信儒家思想中的君臣禮儀是治國之本,換言之,一切西方關於制衡君主權力的主張,在他來說都屬於異端邪說。攝政五年後,裕仁隨着父皇駕崩而登極。昭和 3 年 (1928 年),關東軍中有人私下策動皇姑屯事件,暗殺奉系軍閥首領張作霖,事前對計劃毫不知情的首相田中義一,事後下令召開軍事法庭,懲處違反軍紀的肇事者,卻遭到軍方、政敵甚至自己內閣部份成員的猛烈反彈,他們認為公開真相有辱國體,主張隱瞞事實(把事件嫁禍給蔣系的游擊隊),對肇事者只作內部行政處分。面對龐大的政治壓力,田中只好同意讓步,但當他把決定上奏天皇時,天皇卻指責他處罰過輕,遭到嚴厲訓斥;結果田中在極度惶恐下率領內閣總辭,辭職後不足一年更與世長辭(更曖昧的是,策動事件的士兵最終也沒有被起訴)。這次事件中,裕仁除了以行動否認「天皇機關說」外,他公然開除民選政府首長的做法,也徹底粉碎「大正民主」的根基。在西方人眼中,裕仁的行徑非常專橫獨裁,但從儒家思想來看,天子訓斥臣下卻是天經地義的;而正因為儒家思想贊同強人政治,當時的日本人普遍認同裕仁的做法,還贊賞他強政厲治,冀望他成為與睦仁一樣偉大的君主。自此之後,軍隊的勢力不斷擴張,自由的氣氛被蠶食;百花齊放的「大正浪漫」枯萎了,換上的卻是鼓吹極權的「軍國主義」。縱使日本選民仍然享有投票權,但被選出來的卻是反民主的軍國主義信徒;松岡洋右的這番說話,就是在這種社會氛圍下產生的。(值得一提的是,松岡洋右就任外相時,首相是極力主張侵華的近衛文麿)

著名的啟蒙家福澤諭吉,在《文明論概略》中曾經預視日本崇尚專權的社會制度,是國家發展的重大障礙;很不幸地,他的預言在數十年後完全中的。要不是日本戰敗,在聯合國迫令下制訂和平憲法的話,日本根本不可能成為西方人眼中的民主國家。寫到這裏,筆者對亞洲(當然包括中國與香港)的民主進程,變得比以往悲觀。如果時至今日閣下還是民主信徒的話,筆者希望提醒你,民主的真正敵人,並不是當前看得到的任何政府或政黨,而是我們自身的思想:只要我們依然眷戀強人政治,繼續任由官員與政客以倫理道德之名目愚弄我們的話,只要我們容忍政府不斷擴張,干預我們的日常生活的話,我們休想能達至真正的民主。用英語說:In Asia, we need more than democracy (亞洲當前需要的不僅是民主)。

2009年3月26日星期四

重新認識中國歷史

荷西 (Jose Arcadio Segundo) 喝過了咖啡後才開口。
「一定有三千人啊!」他咕噥着說。
「什麼?」
「死人啊!」他澄清說:「那天在車站一定死了那麼多人。」
(替他煮咖啡的)女子打量了他一會,同情地說:「這裏根本沒有死過人,自你伯父那一輩開始,這村莊沒發生過什麼大事!」
荷西之後再打探過三戶人家,他們都會:「根本沒有死過人。」
他再回到車站前的小廣場,發現大屠殺的痕跡已經完全煙滅;在傾盆大雨下,街上寥無一人,房屋的門戶都被緊緊鎖上,除了教堂的鐘聲之外,這裏完全沒有生命的跡象。

-馬奎斯 (Gabriel García Márquez) 《百年孤寂》
(先旨聲明,筆者並非余秋雨的「粉絲」,只是因為他的演講,引發我反思對中國文化的認識,才特意在此評論他。)

上篇文章,筆者贊同余先生關於重新認識中國文化的論點。既然文化要重新認識,我們必先要問:什麼是文化?不管是文學、音樂、戲曲、建築、祭典、儀式等的東西,都反映着某個地方的生活習慣,而這些習慣又是由先人的所造所為累積出來的;因此要認識文化,不能不認識歷史。余先生在講座的起首,指出在上世紀中葉,西方社會對歷史有兩種詮釋:

一)我們所認識的「歷史」,都只是以當代的眼光認識古時的事。
二)最真實的,是自已心裏頭的歷史。(筆者即管稱之為「唯心史觀」,與馬克思的「唯物史觀」分廷抗禮)

恕筆者孤陋寡聞,我不清楚以上兩個論點的出處,還請各位賜教。對於論點一,筆者覺得沒有爭議;反而值得討論的,是論點二。余氏指出,現今我們對中國歷史的認識,大多只是流於「官方史」,由歷朝的史官編寫,題材非常狹窄,而且資料是否準確也成疑問(黃仁宇在研究明朝官史時,體驗至為深刻)。他引述胡適之說,跟一位北平(北京)的車伕談北平的變遷,要比鑽研官方文字上的北平史要真確得多;因此,胡適主張大家跳出由史官編寫的文本史,進入由民間建立的記憶史。余氏則鼓勵有心鑽研歷史的人,應當走進人群,訪問自己的父母、鄰居的老人家等的平凡人,從他們的「集體回憶」中,建構真實的歷史。余氏的立場,筆者幾乎完全同意,然而這種絕對地唯心的史觀,必須要小心處理,否則我們便會隨時淪為歷史的散謊者。

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,在他的巨著《百年孤寂》裏寫過以下的故事:主角荷西在家鄉的香蕉種植場工作,由於東主剝削工人權益,荷西號召工人發動罷工與示威。後來政府介入,派遣軍隊鎮壓,雙方在車站廣場相遇,軍方下令工人結束行動,工人沒有就範,軍隊隨後向示威群眾開火,三千名工人因此被殺。荷西在危急之際,乘着滿載屍體的火車逃出生天。事後政府、軍隊聯同種植場東主,清洗(英文的 Whitewash 更為貼切)這場「大屠殺」的一切證據,結果荷西成為了這次事件的唯一見證者。數月後他返回故鄉,試圖尋找當日那場慘案的一些點滴;上面的節錄,就是他回鄉以後的發現。

再返回上述的「唯心史觀」:這段慘案的歷史,在荷西身上是非常真實的;然而,當所有史料都消失,而同年代的人都否認這段歷史時,荷西就如同荒誕劇《犀牛》中,唯一沒有變成犀牛的人一樣被孤立,萬一荷西離世,這段歷史就不再存在了。馬奎斯的描述,也許是稍為誇張,但相似的事件,在主張專權的(未必一定是極權的)社會特別容易發生。筆者曾撰文談過,「文過飾非」是東方人寫歷史的通病,因此一些不光采的時,沒有人願意記着,更沒有人願意寫下,歷史的片段就此流失了。因此單靠集體回憶而不求實証,是無法建構歷史的真相的;要重新認識中國歷史,必須對於一切現有的記錄(不管是口述還是記錄的)都不能盡信,以科學精神求證,堅守求真的態度才行的。

最近,中國政府指境外組織散佈反華短片,封殺了 Youtube 網站,馬奎斯的虛構故事,又一次變成事實了。

2009年3月19日星期四

「簡」與「繁」,可必爭?

說國府用政治力量,「阻止文字自然演化」,那你得先假設,文字的自然演化,一定是自然會變成像簡體字的東西。真的?從漢代到民國,上下兩千年;每個朝代都用政治力量,去阻止文字變成簡體?我們讀古人書,從《史記》到《聖哲畫像記》,為甚麼都可以讀通?為甚麼改革開放以後,那麼多老先生公開呼籲,要年青一代多學點繁體字?為甚麼許多國學名師,寧願把作品送到海外發表,而不採較便的本地出版?毛潤之當北大圖書館員時,萬萬想不到,文革時有北大圖書館員,因只懂「后汉书」而不懂「後漢書」,鬧出了中外聞名的「北大沒有後漢書」笑話吧?
鄧文正 《嘿,簡體字!》-刊於 2006 年 5 月 15 日《蘋果日報》論壇版
在最近結束的全國政協會議上,潘慶林委員提出了「十年內廢簡體字」的建議,即時惹來正反兩方激烈辯論,戰火甚至蔓延至海峽對岸與海外華人社會。暫且放下雙方的論點,單看整個討論的氣氛,給筆者一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感覺;「簡體」與「繁體」,真的那樣水火不容嗎?筆者在此首先澄清坊間討論中的一些謬誤,然後再闡述自己的立場。

首先,有人認為簡體字有助掃除文盲。然而,我認為這是美麗的誤會:我在上一則文章已經說過,中國人長久以來都不是「我手寫我口」的,加上知識被只有少數懂「文言文」的人壟斷,因此目不識丁,在舊社會的人的眼中,根本不感到是大問題。打破這個局面的,是民國初期的「新文化運動」:陳獨秀、胡適之等文人,提倡使用「我手寫我口」的白話文,白話文一經流行,平民百姓自然都需要識字了;然而因為戰火連綿,國共政府都要多等到三十餘年,才能開始着力教育人民識字。經過數十年的努力,現今無論是行簡體字的內地,還是行正體字的臺灣,文盲率都大幅下降。從臺灣的情況,我們可以說掃除文盲的真正功臣,不是簡體字,而是白話文。

在另一邊廂,堅持用「正體字」的臺灣(民國)政府,在上世紀三十年代,確曾編製過《第一批簡體字表》,雖然計劃最終因為民間反對而告吹,但當中倡議過的簡體字,大多都被日後的中共政府採用了。民國在退守臺灣後,居然站出來打倒昨日的我,實在有點令人費解。事實上,當今的繁體字(或正體字),源自楷書,楷書本身已經是隸書的簡化體了,難道我們能說楷書蹂躪了傳統中國字的結構嗎?如鄧博所言,不管是中文或是其他語言文字,都有自然演化的過程;因此,漢字簡化,我是不反對的,該反對的,是現今一些不合邏輯的簡體字。以下舉兩個例子:

(一)繁體的「僅」字被簡化為「仅」,照道理,所有「堇」字旁的繁體字都應當簡化為「又」字旁。當人看見「劝」,都會覺得此字應該是「勤」字的簡化;誰知在內地,「勤」字是不簡化的,而「劝」字則變成了「勸」的簡化。

(二)幾乎所有「贊」字旁的繁體字,都令簡化為「赞」字旁。唯一的例外,是「鑽」字,簡體字變成了「钻」。再翻查普通話讀音,「鑽」是 zuan1,而「占」字卻是 zhan1,既然讀音不一樣,為何硬要用「占」字旁代替「赞」字旁呢?筆者認為,「钻」字可謂最差的簡體字。

一年前,筆者在深圳無意中發現了一套書,是由新亞書院創辦人錢賓四老師撰寫的《國史大綱》;最特別的是,這套由國內的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書,是用繁體字印製的。在國內,通常只有古籍才會用繁體字出版的,但錢老先生的《國史大綱》,面世不過六十餘年,而竟然可以用繁體字發行,實在是個可喜的異例。潘慶林的提議,雖然有點愚公移山的味道,但從這本《國史大綱》一看,筆者覺得繁體字在國內最終會慢慢流行,即使山最終沒有移開,至少也該把一個如「钻」字般拙劣的簡體字剔除。

2009年3月17日星期二

重新認識中國文化

在我的家鄉(寧波市餘姚縣橋頭鎮),曾經出過如王陽明和黃宗羲的偉大文人;但是到了我童年時代,全村裏只有我媽媽一個人懂寫字。
余秋雨,2009 年 3 月9 日在講座《喚醒自己身上的歷史—從我的經歷看當代中國的文化嬗變》的講話
最近認識了兩個新來港的朋友,一位是來自新加坡的同事,一位是來自貴州的學生;他們在香港都生活了半年,大致上已適應了。然而,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粵語非常難學:字的讀音(特別是入聲)還是其次,最麻煩的是許多所謂的「字」,都是有音無字的。例如形容一個習慣用左手的人,普通話會說他是個左撇子,但粵語則是說他是左「jaao1」的;查遍字典,也無法查到一個讀音是「jaao1」的字。左「jaao1」這種稱呼,雖然無從考證是哪時開始出現,但肯定不是近年才流行的「潮語」;那樣,為何我們從來沒有考慮過把「jaao1」這個發音編成一個字呢?再者,不僅是粵語,臺灣語也有這個問題;從這一點,可以探討到中國語文和文化的演變歷程。

九十年前的五月,北平(北京)爆發了「五四運動」;這場運動,是中國文化發展的分水嶺,文言文開始衰微,白話文開始興起。事實上,「文言文」與「白話文」在整個中國語文的系統裏,是各自獨立並存的學科 (Discipline):「文言文」屬於書面語 (Literary Language),是達官貴人使用的語言;而「白話文」則屬於口述語 (Spoken Language),是黎民百姓用的。其實,不論中國或是其他社會,在古代也出現過不同的階層(或階級)使用截然不同的語言的情況。環看歐洲的民藝復興時期,縱使羅馬帝國已經滅亡了近一千年,拉丁文依然是歐洲人主要的書面語,然而拉丁文的使用,只是局限在教會與讀書人階層,一般平民都只懂得本地話 (Vernacular),其結構可能與拉丁文毫無相干。十六世紀初,路德 (Martin Luther) 展開了宗教改革,為了打破羅馬教延的壟斷,他把《聖經》從只有教士才懂的拉丁文,翻譯為教徒都看得懂的德文。路德此舉,可謂敲響了拉丁文的喪鐘;再經過幾個世紀的發展,那些本地話就變成了現代的英文、法文、德文等語言。由於本地話是「我手寫我口」的,它的流行令更多人可以吸收新的知識,教育得以普及,民智也得以提高,成為繼後工業革命得以成功的動力。

反觀中國,粵語、吳語、閩語等的地方言話,國人已經用了幾個世紀,但這些方言都只流於口述,似乎很少人會把這些口述的語言化為可以書寫的文字,像上述有音無字的情況,十分普遍;至於那些懂字的人,寫的都是八股文、文言文等,像四大名著般的白話文作品,在「五四」前真的少之又少。這種情況,型成了知識的壟斷,因此一個自稱擁有五千年文明的社會,在 1949 年前,文盲率居然達九成,像余先生童年時的情況,實在比比皆是。更令我們覺得恐佈的是,文盲這個問題,為何居然要等到清未民初(比歐洲多等了三個世紀),國家處於危急存亡之秋時,國人才醒覺是大問題呢?再者,既然古時懂字的人不多,他們記下來的東西,能否如實地反映古代社會的情況呢?中國文化的神髓,是否被完整地記載在只有少數人懂寫與懂看的古籍上呢?如果不是的呢,我們該當怎樣尋回那些失落了的文化碎片呢?

余秋雨先生提出,現今國人對所謂中國文化的認識正正就是受到以上條件的限制,筆者十分贊同。那麼在今天二十一世紀,我們應當怎樣重新認識自己的文化呢?筆者嘗試在下一篇文章申論,但肯定地說,我們必該有「重新認識」的意識。